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梅兰佳话 清 阿阁主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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梅兰佳话 (清)阿阁主人撰

  自来传奇,初非实有是事,亦非实有其人,大抵境由心造,以抒其胸中之学。吾友曹子梧冈,洵翰苑才也。厄于病,自食饩后即谈心进龋庚寅岁其病愈剧,余适馆于家,时染病在床,不能行动,遂坐床凭几,信笔直书,探此一段佳话。虽非诗古文词可传后世,然其结构有起有伏,有照有应,非若小说家径情直叙,一览索然。余阅之,把玩不置,劝其付之剖劂,公诸同好。梧冈曰:“此弟游戏之作,若付之剞劂,实足令人喷饭。”

  其事遂寝,越丁酉岁,遂赴玉楼之召,余捡其遗稿捧读数次,不甚扼腕,因为之校正以待梓。是为序。

  时道光己亥年菊月古云赵小宋拜撰

  第一段

  坦东床梅家结好 迁西泠兰氏定居

  河南郑州,即春秋时之郑国也。有兰姓者,为此地望族。

  日方於燕女吉梦兰而生穆公,后世因以为姓。在春秋时,得蒙宣圣,一顾援琴,而歌其美。战国时,灵均大夫深佩服之,厥后右军与之修禊,谢氏置放庭,盖因一与晋接,直如苟令公香三日不散故也。

  后裔有兰瘦翁,性幽闲,慕罗浮仙迹,遂移家居焉。居近梅氏,与梅癯翁义气相投。

  一日,夫人池氏夜梦日月并行,方诧异问,忽见日光闪烁,坠于梅家。少焉,月影团栾,投于怀内。又见一老人手持长绳,将怀中月系住,牵到梅家去了。夫人一惊而寤,寻思一会,不知是何兆验。听得垛中绛帻咿喔齐鸣,院外黄莺问关对语。整衣出户,东方既白,急推瘦翁起,为言幻梦。瘦翁亦不以为意。

  越数月,夫人自觉有身。再数月,梅癯翁夫人冷氏产一男。方其生也,有鹤集於庭,癯翁心异之。兰瘦翁闻癯翁生子来贺曰:“闻君得一雏风,不胜雀跃。君人瓣香,幸有替人矣。”癯翁曰:“年近四旬,始生一子,譬如萌芽初出,要受许多雨露,方能溢长,待得为枝为叶,几乎望得人眼欲穿。”瘦翁曰:“木之深者枝必茂。吾兄素有栽培,令郎必如蒲芦之易生,且为枝为叶。兄尚可望,似我无望者何如!”癯翁曰:“闻嫂夫人分娩已近,兄亦不为无望!”瘦翁曰:“兄言诚然,但璋也,瓦也,尚在未定之天,恐终成虚望耳。”癯翁曰:“北堂谖草定兆宜男,兄不必过虑。”瘦翁辞归,癯翁入内视其子,命名如玉,字雪香。

  数日后,兰瘦翁独坐书室,忽闻异香喷鼻,清若兰麝。方惊异间,青衣婢出报曰:“夫人产一小姐矣。”瘦翁意甚不怿。

  梅癯翁来贺曰:“恭喜吾兄生一翰林矣。”瘦翁曰:“兄错听了,乃是女儿。”癯翁曰:“兄不闻翰林声价抵干金乎!”二人失笑。瘦翁曰:“古人谓生女为弄瓦贱之之辞,何干金之足云。且我年已四旬,生个赔钱货,何足为喜。”瘤翁曰:“古人云:生男勿喜,生女勿悲。兄忘之乎。且古来好女儿无殊,奇男子如木兰从军,缇萦救父,曹大家淹通经史,黄祟嘏声蜚翰苑,彤管流辉,不一而足。兄何以女轻之耶!”瘦翁曰:“此乃天地问罕见之奇,谈何容易。即是如此,到底生女不敌生男之贵。”癯益问取名否?瘦翁曰:“尚未。”癯翁为取名猗猗,字香谷。瘦翁曰:“好个幽雅名字,恐小女儿不能称也。”二人复谈叙一回方散。

  光阴荏苒,两家子女俱过周岁,虽在裕褓中,梅雪香已觉冰肌玉骨;兰香谷亦复竞体馥芳。父母交相爱悦。这里说兰氏好朵奇葩,那里说梅家好株玉树。一日池氏悟及前梦,谓瘦翁曰:“前梦老人持绳,将我怀中月牵到梅家,莫非应在女儿因缘。吾见梅家小儿,甚是清秀,与订姻盟何如?”瘦翁称善。

  又过月余,是暮春天气,梅癯翁作溪上游,命仆请瘦翁偕往。

  二人同至溪边,只见芳草极目,杨花扑面,沿溪一带人家,不过数十户,牧童驱犊,蚕妇采桑,却有一些逸趣,都是自然画图。二人行尽情溪,同上峻岭,不数步就见一茅庵,庵名“如愿”。破扉两扇已就倾斜,登其堂佛面蒙尘。相与小憩其中,为凭吊者久之。瘦翁笑谓癯翁曰:“此庵名为‘如愿’,但不知弟有一愿可能如否?”瘤翁问有何愿?瘦翁曰:“罗浮一村惟弟与老兄差同臭味,其余率多埋俗,因不揣寒微,欲与兄结朱陈之好,不知可能如愿否?”癯翁曰:“不敢请尔,固所愿也,但欲来一媒妁,惜无知心良朋。”瘦翁曰:“割襟亦可定聘,至若媒妁,异日缓缓觅之,末始不可。”时日已西沉,遂同沿溪而归,即择吉日,梅家以双股金钗一支,兰家以玉如意一柄,交相为证,於是梅兰之婚姻定矣。

  居无何,郑州兰氏大修宗谱,驰书召瘦翁,瘦翁遂挈家回原籍。年余,有豪某,闻瘦翁贤,强欲置之幕下,瘦翁羞与为伍,不就聘。而豪某声势逼人,瘦翁恐其辱己也,遂迁於楚之云中。又年余,豪某得其踪迹,又使人罗而致之,瘦翁不可。

  豪某怒将设计陷之。瘦翁知之,复逃至湘南,更姓贾,号遁翁,至是人不复知有兰瘦翁矣。湘南之地本届名区,后来泾渭杂去,清浊不分,有茅氏、艾氏、萧氏互相标榜,朋比为奸,更有藤氏、罗氏为之爪牙。数家见瘦翁清洁,欲引以自重,瘦翁杜门谢客,嫉之若仇,无奈愈相缠绕,锄之不去。瘦翁乃叹曰道:“居必择邻,斯言不谬。骚经有云:‘兰芷变而不芳今,茎蕙化而为茅。何昔日之芳草兮,今真化为萧艾也。’正今日之谓矣。”乃复徒居于海水之间。

  初,瘦翁之回郑州也,梅癯翁遇郑州商人,托致书放兰氏。

  及商人回郑州时,瘦翁已迁居云中,商人亦不复至罗福癯翁见无回音,心甚怅然,嗣后绝无便鸿,遂未专邮修候。瘦翁屡经播迁愈远,亦未寄缄于梅。二家虽为姻亲,不通音问者十余年。比及迁居澧水,猗猗已长至十六岁,生得情致幽闲,德性贞静,蛾眉和新月同弯,鸦鬓与浓云共扫。白凝梨面,还将胜西子三分;红晕桃腮,却不向东风一笑。倚碧槛,以芳含水仙共丽;启朱唇,而气馥蕙质同清。抑且才同柳絮、谢道韫之吟句,可双韵寄梧桐。蔡文姬之辨琴,有二挥毫学夫人之格。最爱簪花作赋,妙捷好之思,无庸起草,真个人间少有,天上难寻。有婢芷馨,丽而知书,猗猗雅爱之情同姊妹。偶见小园桃花正放,填《蕙兰芳引》一阕以赏之。其词云:霞灿芳园映佳丽,翠楼朱户、偶卷起湘帘。人面花光,暗度春风,买笑看一半。娇红欲语,喜芬芳满目,人在武陵深处。御苑助娇,唐宫销恨,凭他一晤。更斑管蛮笺,谁写断肠旧句。主人珍重,深为藏护问何人,敢到天台仙路。

  填毕署尾写“猗猗偶题”。草稿夹在《韵府》书中,也未经意。

  有荆棘生者,父荆榛在朝当路,权倾一时,喜刺,人见者辄避之。荆棘倚父势欺侮乡里,然见兰瘦翁独敛,手执弟子礼。

  瘦翁见其不忘恭敬,亦不深拒绝。一日,荆棘向瘦翁索借《韵府》一部,瘦翁与之,不知中有猗猗词曲也。荆棘偶翻阅《韵府》见之,自思曰:遁翁家无多人,而猗猗二字又关女即名号,此必贾遁翁之女所作无疑。才既佳,貌亦必美,欲作求凰计,舍此吾谁与归。遂央人向瘦翁道及,瘦翁曰:“以荆公子声价,非不欲附女萝,但小女已许字罗浮梅氏矣。”其人默然退以告荆棘,棘爽然自失,傍惶无计。其人曰:“以公子气焰,何求不得,譬如奕棋宜争先乎。”荆棘猛省,遂托制府蔓公,复申前议,将欲以势迫之。

  瘦翁从容缓议为辞,归叹曰:“荆棘勾衣兼之,滋蔓难图,如不早为之所,将不能脱身矣。”遂幕西冷幽闲,徒家而去。

  第二段

  游西冷癯翁归隐开东阁密友论交

  罗浮二山冈峦葱蔚,赵师雄得遇仙姝,至今传为美谈,即其地也。中有一村,名曰梅村,盖因梅氏居址得名。后梅氏支派或泛宅于西湖,或聚族于瘐岭,此处瓣香,仅留一线。有雪香生者,梅家之公子也。名如玉,字雪香,性情恬雅,繁华不竞,人因呼为“酸子”。嗜书籍,尤好吟咏。有书室号“索笑斋”,自题其额曰:“疏影横斜处”,又题对联云:“看十月先开,待吹出笛声三弄;问几生修好,倒锄来月影一帘”。雪香寝食其中,绝不稍于俗务。

  父癯翁见其必迹双清,才华魁世,已知克继家声,不畏摧折,遂有归隐之思,谓夫人泠氏曰:“余欲至西冷一游,家事可听儿发落。余明朝即行也。”冷氏曰:“仆从可带几人?”

  癯翁曰:“不用仆从。”冷氏曰:“行李何人担负?”癯翁曰:“到处纸帐皆可栖迟,何用行李。夫人勿忧。”冷氏曰:“此行何日返掉?”癯翁曰:“经年累月不能定期。”冷氏曰:“吾儿与松、竹二于,谊同兄弟,明早请来作别,亦可托以家事。”

  癯翁曰:“松挺英姿,竹标劲节,自是吾去后家事,彼必关切,何须召彼,多此一番周旋。”乃命童儿鹤奴’到索笑斋召雪香至。冷氏曰:“尔父欲只身游西冷,归期又经年难定,我实放心不下,尔意若何?”雪香曰:“爹爹年过花甲,只宜仗履优游,何必作此远行!”癯翁曰:“吾生平未尝株守家园,此行何独阻我?”雪香曰:“一路风尘恐难禁受。”癯翁曰:“吾不畏雪霜,哪怕风尘。雪香曰:“爹爹年老气衰,今非昔比。”

  癯翁曰:“汝恐我零落他乡乎?十年前遇一方士,赠我寒消九九图,谓八十一岁后,方成朽木枯根。以今计之,尚可迎岁二十年,尔不必忧。”雪香曰:“虽则如此,必须仆辈同行。”癯翁曰:“吾意已决,不必多言。”冷氏及雪香又多方劝阻,癯翁蒂固难摇,决意只身独往,雪香不敢再劝,乃曰:“爹爹远行,何以教诲孩儿。”癯翁曰:“别无所嘱,但望汝立品耳。

  吾先人世守清贫,不与尘俗为伍,故高人逸士往往结为良朋,如林和靖、何水部、张功甫等不一而足。近来二十四番风气种种不同,大抵春风买笑,秋水伤情,在汝宜栽培根抵,不为动遥庶乎奕叶弗替家声,汝其勖之,勿忘训戒。”雪香曰:“谨受教。”时漏下三更,各自就寝。次日早餐后,癯翁与冷氏话别出门,雪香送至折柳桥边,癯翁遂飘然去。

  雪香凝望久之,怅然而返,行至长青岭头,遇松、竹二子於清泉翠径之旁。松名风,字翠涛,为人气节轮困,襟怀磊落,尤喜当风披襟长啸,且猛而多力,矫若游龙。重友谊,为人谋事,每一木独支,真天下有心人也。竹名筠,字山解谷,性情潇洒,风骨干霄,节真心虚。长于音律,真不仅为佳士。二生与雪香臭味相同,订为契友。是日松抚清泉,竹立翠径,正欲偕至雪香家,共谈风月佳趣,不意相逢道左,松、竹笑迎曰:“梅酸子适从何来?”雪香告以癯翁游西泠之故。松曰:“何不遣人召我与竹兄共唱渭城,殊深怅怅。”雪香邀二人来家,竹曰:“邂逅相遇与子偕臧。”遂同到索笑斋,分宾主坐。雪香命童儿鹤奴烹茶。松曰:“茶品不一,若红梅,若素梅是雪香老弟家园风味,究之咀嚼,绝无佳处。”雪香曰:“我家红梅、素梅风味固不佳,但较翠涛兄家松萝何如?”松曰:“松萝如布帛粟菽谈而不厌,何可轻视耶?”竹曰:“翠涛、雪香梅兰佳话·0·不必争论,吾当向陆羽老子辨其位置,俟异日告君等以优劣之殊。”松与梅俱颐解,雪香指竹曰:“何可一日无此君。”松笑曰:“若非山解谷老弟妙语诙谐,怎能索得酸子一笑。”雪香曰:“昔日包公一笑,人比为黄河清,盖不苟笑故也。翠涛乃以不笑嗤我不亦左乎!山解谷你说说看。”竹曰:“不笑固可佳,但我有一事为你愁。

  雪香曰:“愁着何事?”竹曰:“愁明日兰家娘子,恨你闺房之中,绝少风情。”松大笑曰:“山解谷老弟的是可人,但兰家自徒居郑州原籍之后,十余载不通音问,恐兰家娘子在幽谷中,已被他人折去,不复为雪香有也。”二人拍掌大笑,雪香亦莞然。竹曰:“雪香年迎弱冠,宜谐琴瑟,而令岳家自徒去后不知何故,竟无音耗。癯翁老伯性疏放,日穷山水之游,并不一字问讯,真似人间天上,隔绝霄壤。日复一日,难免冰泮梅摽之叹。候老伯西冷回,我当为雪香言及此事,央媒妁至郑州,共定星期。雪香得早遂桃夭,岂不是好。”松曰:“山解谷此言是也,为朋友理合于此尽心。我见世俗之人,每每里巷征迷,饮食游戏非不热闹,至若朋友之事,漠不关心。古人所谓面朋面友比比皆是,最足令人生厌。我虽不才,颇慷慨激烈,遇有朋友之事,虽不相涉,必横枝儿着紧,决不杨柳随风,毫不为人支持也。”雪香曰:“世上更有一种趋炎附势之人,当其人有声有势,则胁肩谄笑,交之惟恐不深,有时进腴词以悦其心,有时效小忠以固其宠,及其人声势一去,则反眼若不相识。甚至其势穷时,迫欲为将伯之呼彼且袖手旁观,绝不为援。或有所求,转加恼恨,继则凌辱呵骂,在所不免。此等人视面朋面友,更属龌龊。自我看来,处世缔交之道,宜忘情于繁华之中,绝无俗态。共扶持于风雪之内,时见素心。庶乎,君子之交谈以成,不若小人之交甘以坏也。”竹曰:“雪香,你所说胁肩馅笑,其人固属可鄙,然亦由与之交者,喜奉承耳。

  平居妄自尊大于劝善规过之人,绝不相与,于是心藏叵测者,进所可亦可,所否亦否,曲意承顺,大而望其提拔,小而贪其饮食,比匪之伤所由,不免我谓为人处世节不可不贞,心不可不虚,庶可受良朋诤友之益。彼胁肩谄笑者,何得乘隙而进哉!”松曰:“懈谷老弟所说,归重立身诚为不刊之论,此即孟夫子所云:端人取友必端之意。我辈当见诸躬行,不徒托之空言也。”雪香曰:“畅快!畅快!”三人复促膝谈心,尽欢而散。

  第三段

  憩茅屋逋仙接引过溪桥癯叟皈依

  梅癯翁风餐露宿,将近西泠,行至一处,平芜千里,绝无人烟。时日已黄昏,栖息无地,正惊惧问,隐隐望见岭上火光透出深林,知是村落。急觅路投之。至岭上,则见茅屋半问而已,当门唯有一鹤,见癯翁至,长鸣数声。少时,一叟出,鹤发童颜,飘飘然有仙气,笑谓癯翁曰:“老人早知君欲投宿,必寻到这里来,但似此蜗角蚊蝶,岂能相容,君可向别处去。”

  癯翁告以别无村店,叟指岭之西,曰:“兀的不是人家?”癯翁于星光之中,凝眸审视,若隐若现,果然不下数十家,遂拱手谢叟曰:“烦指引。”叟笑曰:“此处人家尽可留宿,切莫再来我这里,决不相容也。”癯翁别去,望岭西有人家处行,愈行愈远,行过里许,尚觉那些人家,依然若隐若现,自付曰:星光之下怎能望见许远人家,莫非路走差了。

  再向前急行,一会则见那些人家相隔不过一箭之远,心甚喜。及趋至,乃是茂林密树,绝无村庄,听得见鬼声呜鸣;虫鸣叨卿,惊心动魄,毫发俱惊,乃曰:“不意此老竞赚人若斯耶!”不得已寻旧路而返,至则老叟策杖立于门首,笑迎曰:“说过切莫再来,何又返耶?”癯翁曰:“岭西并无人家,老翁何故赚我?。”叟曰:“君未寻到尽头处,若到尽头处,自有村落。”癯翁曰:“走三家不如坐一家,我再不学那现钟不打,再去炼钢的了。”叟曰:“必欲借宿,当为我即景一吟。”

  癯翁乃口占二绝云:

  溪头日落已黄昏,茅舍蜗居绝远村;

  漫道山人无伴侣,夜深还有鹤司门。

  远树翻疑舍宇遮,宵征那辨路途差。

  即今莫谩寻栖宿,一夜酣眠处士家。

  叟笑曰:“君清才敏绝,信是可人。”遂延癯翁入见,满室清虚,一尘不染。有对联云:“清留月影锄三径,寒共梅花老一生。”叟问癯翁姓字,且询以将欲何往。癯翁以实告,因问叟,叟曰:“老人姓林,与君先人有通家之好。”癯翁曰:“翁年几何?”叟曰:“不知历几甲子矣。”瘤翁不知是仙是佛,心甚异之。叟命癯翁就寝,及天微明,癯翁恍榴闻呼曰:“梅癯翁可起行也。”猛开倦眼,见身卧草茵,茅舍全无,司门之鹤犹隐隐在云端飞绕。正纵目仰观,忽片纸扑面飞来,落于草际,拾起视之,中有四语云:问我何人?和靖后身。

  西氵令之北,三度梅春。

  癯翁阅毕,喜曰:“吾只身作西冷之游,原欲不食人间烟火,今幸和靖先生预导先路,从此皈依,何难酬愿。”遂复向西泠而行,越两日,复至一处,祟山茂林,葱蔚深密。癯翁思和靖先生当必在此。日沉天暮,遂不向人家借宿。时值初旬,斜月半圭,犹挂树杪。癯翁趁着月光,入山深处,只见丛林有人走动,私心窃喜,以为必是和靖先生。

  忽听风响处,跳出二人,伸拳勒手,乃山贼也。一名山魈,一名木魅,正欲出山寻华屋打劫,不期癯翁与之相遇,喜曰:“送买路钱者至矣。”见癯翁并无行李,遂遍身搜寻,却也绝无金银,气二人顾谓曰:“此人何一寒至此。”谓癯翁曰:“听尔声音乃远方人,空身夜行,必是丧家之狗。尔尽跟我作一伙伴。”癯翁不可,贼强之。癯翁固不可,山魈怒曰:“我本欲留你一条活命,汝真不识好,留汝哪有用处。”遂举刀刺之,忽虎啸一声,跳出林外,向二贼张牙舞爪,贼惊走。癯翁昏绝地上,少时苏醒,手足失措,乱窜林中。听得鹤唳数声,以为和靖先生去此不远,心稍定,坐以待之,亦绝无影响。

  比及天明,方觅路而走,行里许前临大溪,溪上有木桥,癯翁欲行过桥去,桥木已朽不堪行,乃转身觅路,忽背后有人呼曰:“梅癯翁不在此处歇脚,更欲何往?”癯翁急回头看时,见和靖先生披鹤氅隔桥端坐,一鹤镇踞于前。癯翁遂倒身下拜,乞为接引。

  和靖曰:“尔且过桥来。”癯翁曰:“桥木已经朽坏,怎好立脚。”和靖曰:“尔但行,且勿忧。”癯翁深信和靖,遂放胆走来。将近彼岸,桥木忽断,将癯翁跌在水中,方惶惧间,觉已立于和靖先生侧矣。回视桥下,又有一癯翁浮于水面,不胜惊疑。和靖笑曰:“尔今日方脱凡根,不须疑虑。”癯翁跪请皈依,和靖乃挥麈尾谓之曰:“佛传衣钵,必先仟悔。吾今托为坐禅,尔试参之。”癯翁请说妙访。和靖问曰:“犯口过否?”癯翁曰:“嫌压琼枝频骂雪,怜摧玉蕊暂呵风。”又问:“犯淫过否?”曰:“尝招月姊横疏影,喜傍封姨送暗香。”

  问:“犯杀过否?”曰:“偶曳长条打孤鹤。偏教冷艳饿寒蜂。”问:“犯身过否?”曰:“溪上赚他吹笛客,岭头欺遍咏花人。”问:“作如何究竟?”曰:“枝残蕊破多生子,花落魂消尚有心。”问:“作如何解脱?”曰:“纵有月魂都是梦,不逢春信本无香。”和靖喜曰:“尔真能十根断六慧通也,吾今还你个叶落归根吧。”遂同往西泠北去,不知所终。

  第四段

  花朝节郊外寻春贳酒亭溪边遇柳

  梅如玉自癯翁游西泠去后,与松风、竹筠二子往来愈密。

  坐谈时,诗书供其采摭,风月助其吟咏。一日如玉独坐索笑斋,松风排闼而入,大呼曰:“雪香真如世外佳人,不轻向人间挪步,我松翠涛今日特来索笑也。”雪香曰:“翠涛今日来何早也?”松曰:“听得春来春去一半,我为春光惜,故特早来,欲与你共惜之。”雪香曰:“今日花朗,我倒忘记了。翠涛,你真真是有心的人,我家沁香园杏花正开,可呼酒以赏之。”松曰:“无庸小小沁香园,怎容得许多春色,必须携酒作郊外游,方消受得数十里的风光。”雪香曰:“如此说,当约山解谷偕往。”松曰:“更佳。”遂命鹤奴持简招竹筠其略云:一年春色都附花朝,我辈偶尔混迹红尘,何碍英雄本色。

  迩际天朗气清,游人济济,陌上帽影鞭丝,绎络不绝。若独株守空山,怎不教人冷齿。特此专札,邀阁下作郊外游,幸无阻兴,令东皇笑我辈寡情也。

  竹筠见札即至,谓二生曰:“我方欲到翠涛家,将出门遇鹤奴持简至,不然几乎空走一回。”雪香曰:“山解谷,你好痴,你若到翠涛家定非空走。”竹曰:“翠涛到这里来了,我去如何不是空走。”雪香曰:“有嫂夫人在哩。”竹大笑,松亦笑曰:“不意雪香为人恬淡,亦能作风流蕴藉语。”竹曰:“要走就走,不必闲话。”松曰:“我有一事与雪香相商。”雪香曰:“何事?”松曰:“家中可有酒否?”雪香曰:“有。”

  竹曰:“翠涛真是酒鬼,这里又非你家,倒老实得狠哩。”松笑曰:“昔人欲饮酒,当谋诸妇,若是在我家,我必与妇谋,今在雪香家,故不得不与雪香谋也。”雪香曰:“翠涛利嘴报复好快。”竹曰:“再说一会,今天过了。”雪香遂命鹤奴携酒同游郊上。则见:几树棠梨,半湾杨柳,趁薄暖而粉蝶翩翩,□轻寒而游丝袅袅。香合绣野,狂蜂合花影齐飞;草满平芜,翡责翠共湖光一色。黄莺乍啭,巧弄金梭;紫燕初睇,频抛玉剪。帘隐杏花之市,前村沽酒人家;萧吹桃叶之溪,到处卖扬风景。遍千山今万山,迷十里兮五里。那管红尘拂面,帽影鞭丝;都从紫陌寻春,衫轻袖窄。鸭头水暖,绿波荡漾片踩来;雁齿桥横,碧树参差骄马过。时见芸窗才士,幕结青油;更教纺阁名姝,钱分白打。红裙翠袖,行将小婢当头;雾鬓云鬟,笑向邻援低语。朵朵莲花,步缓轻盈,一半情人扶。双双柳叶,眉舒羞涩,几分防客看。真个风景宜人,益信阳春召我。

  三人一路玩赏不尽,行过溪桥,有一小亭,前临绿水,后枕溪山,中列石桌、石几,四面石栏,旁竖小碑。三人抚碑读之,乃是赵师雄遇美人处,后因慕想不置,遂建亭焉。题曰“贳酒亭。”虽在繁华场中,倒也十分幽静。雪香命鹤奴将携来酒肴排上,三人小饮其中。竹曰:“有酒无诗未能遣兴,益将贳酒亭为题,作诗纪之。”松曰:“山谷所说甚佳,登高作赋,临流赋诗,是我辈本等事。雪香,你带有纸笔否?”雪香曰:“有。”松曰:“快取来,各作一首。”鹤奴将纸笔呈上,三人吮笔起草,雪香先成功,以示松、竹。

  仙子行踪等翠萍,临溪千载剩空亭。

  早知奇遇都成梦,悔不相逢总莫醒。

  松笑曰:“雪香欲梦不醒耶!处世若大梦,问是谁个醒来。”竹曰:“翠涛,你诗还不做,只顾闲谈。”松曰:“你做起了。”竹曰:“已做起,你看看。”

  浅淡妆成百媚娇,相逢自觉暗魂销。

  美人到底无情甚,只伴檀郎醉一宵。

  松曰:“山谷,你说无情,这样无情的,你遇着几个?我的诗尚未做,就你的意思翻作一首吧。”酒家相伴话平生:不是无情是有情。今日空亭留一醉,当楚哪有佩环声。

  竹指雪香曰:“虽无佩环声;却有个美人在此。”雪香曰:“这个美人与嫂夫人交好。”松笑曰:“酸子也不酸了。”竹曰:“想是醋吃完了。”三人失笑,松曰:“酒来。”鹤奴换壶上,复满酌,各饮数巡。忽一人着翠袍,缓步溪头,竹与相识,呼曰:“柳曲江哪里去?”且说此人姓柳,名衙,字曲江,节操虽不及竹。却也风流自赏,淡雅宜人。好着白衣,随风飘荡,故竹与之为友。时闻竹呼,遂走至亭前,松、梅亦离座相迎。

  竹谓梅、松曰:“此柳曲江也。住长堤,去此地不远。”松、梅齐声曰:“久仰,久仰。”竹又指松、梅,谓柳曰:“这位松翠涛,这位梅雪香。”柳曰:“山谷尝道及二位品望,不胜景幕,今得瞻韩,何幸如之。”松曰:“曲江不嫌杯残炙冷,可入席坐坐。”雪香欲让杯于柳,柳曰:“我与山谷共杯。”松笑曰:“合卺杯不过如此。竹娘今日嫁柳君矣。”竹曰:“翠涛总好谑,与曲江初相识,何便乃尔。”柳曰:“善戏谑兮,不为虐兮。”雪香曰:“曲江便宜了你。”松、柳大笑,遂相为献酬。柳见三人诗句,赞曰:“载酒吟诗,真真是文人快事。”

  雪香曰:“曲江也作一首。”柳曰:“学浅才疏,况且崔题在上,续韶似可不必。”竹曰:“已属相知,何必推却。”柳笑曰:“如此则班门弄斧矣。”松曰:“你非木匠,这里也没公输,请速作。”柳乃作一首云:一醉酒家天欲明,醒看月落共参横。

  建亭空纪相思梦,那似当时不遇卿。

  松曰:“诗笔清新,真是山谷友矣。”柳曰:“过誉,过誉。”雪香复呼酒来。鹤奴曰:“冷了。”雪香曰:“寻些枯草,再热一热。”鹤奴曰:“热过数次,枯草都寻尽了。”松曰:“令人兴阻。”柳曰:“此处去寒舍不远,可同到舍下,再畅饮一回。”松曰:“雪香你我怎好叨扰曲江,但我辈不必作此俗态,好同去也。”雪香命鹤奴收拾杯盘,携了回家,已与松、竹向柳家而去。

  第五段

  曲江有约赏烟花如玉无情对桃李

  雪香及松、竹同到柳家,柳曲江道入书室,室名“泄春轩”,题其额曰“嫩金”,旁有对联,乃李义山诗也。曰:“已带黄金缕,仍飞白玉花。”雪香曰:“曲江真雅人深致。”少时茶罢,曲江入内去了。松曰:“柳曲江风流可爱,宛似张绪当年。”竹曰:“我竹山所交的朋友,哪有错的。”松曰:“你与我相交,你就错起。”竹曰:“更是不错。”少时,柳出谓竹曰:“不知兄等今日作郊外游,未曾办得一毫肴撰,率尔邀到舍下,殊觉不恭,我引兄等到一处所,可以酾酒,并可以赏春。”松曰:“有此妙境,何不早去。”竹问柳曰:“是何地方?”柳曰:“离此不上半里,有个青楼甚佳。”松曰:“如此我不去。”柳曰:“翠涛襟怀浩荡,何竟是个道学先生。”

  松曰:“我与山解谷年稍长,入此烟花队里,可信把持得定。

  雪香年幼,且未尝过此中滋味,倘引开了情窦,惑于其中,甚非你我为朋友的道理。且异日瘪翁老伯回时,你我将何颜以对。”柳曰:“这却无妨,昔日骚人才子如杜子美、李太白、元微之、白乐天、苏东坡、陆放翁等,动辙挟妓以游,今为此行,似亦无伤雅道。”竹曰:“曲江所言亦是,且我观雪香为人,恬淡寡笑言,谅不致溺于其中。此番举动,正如今早所示杞云,‘偶尔寄迹红尘,何碍英雄本色。’翠涛你不必过拘。”

  松顾雪香曰:“雪香,你可自信否?”雪香曰:“请尝试之。”

  于是四人携手同行,不过半里之遥,已到门首,恰遇院中一个梅兰佳话·0·小厮出来,柳生是来过认得的,便叫:“柳相公,怎轻易不到这里来?”柳问:“你家桃姑娘、李姑娘在家否?”小厮曰:“在家。相公请到里面持茶。”四人遂一齐走进。

  原来院有二妓,一名桃根,一名李萼,虽非倾国倾城,却也算得教坊魁首。箫管歌曲,件件皆精,但不解吟咏耳。小肠引四人入内,呼曰:“桃姑娘、李姑娘,西门柳相公同三位客来了。”只听角门一声,二女齐出,笑迎曰:“柳相公,是哪阵风吹得来的。”忽见雪香在旁,凝眸半晌,私相语曰:“好个体面哥儿。”柳因指三人,示二妓曰:“这位松相公,这位竹相公,这位梅相公。”桃含笑曰:“梅相公合众位相公请坐。”

  柳复指二妓曰:“这是桃姑娘,这是李姑娘。”松顾柳笑曰:“桃李尽在公门下。”竹曰:“虽在曲江门下,却已下自成蹊矣。”李曰:“都是些读书相公,会讲文哩。”桃曰:“相公们平日在家讲的文,今日都背来了。”合座大笑。

  雪香独向隅而坐,低头不语。桃曰:“相公们只管说,可怜冷落我梅相公。”竹曰:“雪香,只管放老气些,莫作新嫁娘模样。”松曰:“我先所言固是正理,但既到这里来,也要风流点子,莫把你的酸气带来了。”柳曰:“雪香初来,这也难怪。”李曰:“又道是无酒不叙情,相公们吃酒不吃?”柳曰:“特来吃酒的。”桃遂命小厮办酒。不一时排上筵席,依次而坐。雪香让柳坐,柳曰:“今日是我的薄东,我在上横头坐,翠涛左边一席坐,山谷右边独坐,你随翠涛坐,桃姑娘、李姑娘下边陪客。”竹曰:“我喜同翠涛坐。雪香你在右边独坐。”雪香不可,松曰:“这又不是请客,雪香你就坐下。”坐毕,酒饮数杯,柳曰:“哑酒难吃,我等赌拳索战罢。”松曰:“快事,快事。我就与你来。”柳输松一筹,竹曰:“细柳营真不济事,待我整齐队伍,战退大树将军。”遂与松战,松输一筹,呼雪香曰:“淇园竹箭射退吾军,可速截祝”雪香与竹战,竹输一筹。雪香曰:“望风而降,真势如破竹矣。”竹曰:“吾将教吴宫美人战。”谓桃曰:“你与我擒此骁将。”

  雪香也输一筹。竹曰:“梅将军今日于娘子军中,弃甲曳兵走矣。”松、柳大笑,柳曰,”桃姊唐突梅郎,该敬酒一杯。”

  桃立起身来敬酒,雪香曰:“酒厚了,不敢领。”桃见雪香吃了些酒,面色微红,真似桃花瓣儿一般,好生爱怜,遂移坐雪香身旁劝酒。竹笑曰:“我叫雪香独坐右边,留虚席以待桃姊久矣。”桃复劝以酒,雪香固辞。李曰:“待我敬梅相公一杯。”桃曰:“看你脸面何如?”松曰:“雪香醉了,也只一杯酒,莫却了他二人的意思。”雪香遂一饮而尽,李复敬雪香一杯,雪香只不肯吃。柳谓李曰:“梅相公既不吃不必相强,我替他吃一杯吧。”松曰:“触动了我的诗情。”柳曰:“翠涛豪爽,定有警句,我当洗耳。”松曰:“《牡丹亭》有句云,不是梅边是柳边。与方才李姊敬酒情景宛合。”合座大笑。桃曰:“《牡丹亭》词曲甚好。”柳曰:“你们吹唱俱佳,何不歌一曲侑酒。”桃曰:“恐污相公们耳哩!”松曰:“我最喜听清音。”竹曰:“我也略知一二,试歌一曲听听。”桃乃吹长笛,李弹筝而歌:晓挂芙蓉帐,有十分思忆,十分惆怅。不曾相别,相别如何样。恨鸡鸣日上,不等鸳鸯情畅。今早分离,又是何日何时再了前账。看眼底情人难倚傍,问今宵哪个成俪伉。

  新旧闲愁,一夜一回偿。有谁铭腑脏,度尔烟花漂荡。偶作新词待卿,卿按节时启朱唇唱。右调《梦芙蓉》歌毕。松曰:“真是响遏行云,畅快!畅快!”竹曰:“我细聆此曲,其词绝佳,不知是何人作的?”桃曰:“我们歌新词,不歌旧词,这就是柳相公从前作的。”松曰:“曲江风流令人雅幕。”李曰:“我看相公们都是才子,何不也各作一首,使我们唱唱。”

  松曰:“使得。”遂填《南乡子》云:日暮譬重梳,卖笑春风待阿奴。几度唤郎,郎面本生疏,陌路都成井蒂菜。竟夜任欢娱,此际谁怜瘦弱躯。纵使相怜,情义总模糊,应共鲛人泣泪珠。

  柳曰:“翠涛凄音促节,哀感顽艳,洵是才人之辈。山谷,你也作一首看。”竹乃填《百字令》一阕云:当楚桃李为谁春,小小芳龄二九,卖笑门前迎好客。苗唱笙歌,尽有裙底风流。

  眉尖娇媚,二美传人口。金樽捧处,竞看双袖纤手。只恐南打夭桃,风摧绮李,瘦比章台柳。昔日繁华争美处,到此不堪回首。酒地凄凉,花场冷落,兀自抛红豆。琵琶惯抱,积愁谁与分剖。

  松曰:“山解谷真欲泪落青衫矣。”竹曰:“雪香作一首,想必更佳。”雪香曰:“不作也罢。”松曰:“都作了,你如何不作!”雪香遂提起笔,填《满江红》一闻云:偶过青楼,见两树、娇花嫩蕊。装就的、倚门合笑,拈花自喜。金爵钗簪云雾鬓,秦珠几粒垂双耳。听当楚,个个说风流,新桃李。乍相识,便呼姊。欢笑处,竟如此。我偏嫌脂粉,为花羞死。座有东邻情不适,世无西子难夸美。笑生平、俊眼太孤高,谁堪视。

  松笑曰:“雪香欲遇西子,悔不早生干余年,泛西湖去。”

  桃曰:“相公所作词曲都佳,我无所酬,但持杯酒为敬。”雪香曰:“我实不饮。”松曰:“天色将晚,略饮数杯回去。”饮毕。桃、李二妓送四人出。桃私谓柳曰:“梅相公好个才貌,可惜不知风流情趣。”柳曰:“年纪还幼。”四人遂别二妓而行。

  第六段

  柳曲江赞美人梅如玉怜好梦

  松、竹、梅、柳出院,复到柳家。松曰:“我先虑雪香走到烟花队里,把持不定,不意不言不笑,竟酸到这地位了。”

  竹曰:“雪香今日,正是乡里人与妓,焉能不为苏公所笑。”

  松曰:“雪香少年老成,我辈真不能及。”雪香曰:“非也!

  我只道青楼妓馆,必是绝色,方能引人游赏,谁知这两个尽是些脂粉气,闻之令人欲呕,怎能动我风情。”柳曰:“这两个虽未脱尽脂粉,然也是教坊渠魁。雪香眼孔大高,就难说了。”

  松曰:“与此辈交接,原是水月镜花,只要稍有风韵,偶尔作盆景玩赏也。可恰情雪香持论太苛,吾恐风月场中绝无插脚之地。”柳曰:“雪香如此着眼,未知嫂夫人如西子否?倘是无盐将如之何?”零香曰:“事关伦纪,又当别论,虽陇原北成亦与诤好。除此之外,若不是倾国倾城,决不待以青眼。”竹曰:“雪香到底寡情。”雪香曰:“若遇绝世佳人,我比尔等用情更深,惜未得一见耳。”柳曰:“雪香,倒有一个绝世佳人,去此不远,我几乎忘却了。明日与你赏识、赏识。”雪香曰:“是甚人家?”柳曰:“也是妓馆。”雪香曰:“败柳残花哪有佳处。”柳曰:“不可一概而论,我试说与你听。北去十余里,有一院名销魂院,往来俱是豪贵。院中有丽妹十余人,皆是到处选来。”雪香曰:“何若是之多?”柳曰:“此不过与桃李相上下,不足为雪香道。别有一室名延秋馆,独居一妓;姓桂名蕊,字月香。举止端庄,性情幽静,不与群妓为伍。诗词歌赋无一不佳,书画琴棋无一不妙。只是欲求一见,便有两不得,两不能。”雪香曰:“何谓两不得?”柳曰:“非数十金不得,非文人才子不得。”雪香曰:“何谓两不能?”柳曰:“欲荐枕席不能,欲稍与亵狎亦不能。”松笑曰:“曲江说诳,两不得犹可言也,两不能想未必然。”柳曰:“若是粗人俗客到馆,谅她难保其贞,但所接者尽是文人才士,一见生怜,自不忍相强,即如我去年,曾去一回,与之坐谈,竟日自觉惜玉怜香之情难已,朗云暮雨之念转消。翠涛,你去一回方知,我非说进也。”竹曰:“倘俗客要见若何?”柳曰:“彼嫉俗子若仇,相见仅同木偶。俗人只贪裙边风味,哪识真色,又何乐以数十金与木偶相见哉!!敝裨唬骸拔俣舻盟蘅停媸谴蟠笄髯樱衿裰故稹:尾惶渥员恪!绷唬骸氨讼叼倍遣挥渌蘅停谎约氨耍煅八烂倩睢?

  鸨儿恐其短见,并连一见可获数十金也没有了,因此不敢强勉。”松曰:“曲江虽是如此说,我终不信。”柳曰:“不信由你,一去便知。”雪香曰:“果如曲江言,我真欲往,惜乎无数十金耳。”柳曰:“是在我。”竹曰:“曲江与雪香尚是新知,何敢以重费相烦,此事我当任之。”松曰:“此番为雪香而去,费金我当与山谷共任,但我难为役,山解谷任之,诚是何敢累及曲江。”柳曰:“这却无妨。”四人订期而散。

  雪香归,独坐索笑斋,将信将疑,默默无语。少时,凭几而卧,忽见竹自外边来,呼曰:“雪香,独坐无聊,何不踏青去。”雪香遂偕竹出门,果然一路风光’,赏心悦目。行至一处,忽见舍字壮丽,闻闳甚高,心知是豪贵人家。信步直入,绝无阻碍。行过数重申,有一园,湖山掩映,迥异俗境。数珠垂丝海棠,倚着荼□架边。雪香立住玩花,回头忽见美人着杏黄衫,凭栏拂鬓见客,毫不躲避。雪香凝眸视之,真是天上少有,人间难寻。一时目迷魂飞,手足失措。良久神稍定,与之语,亦不答,但含笑而已。闻有呼唤声,美人选入内去了。雪香惊疑一会,乃口占二绝云:侥幸相逢月里仙,今宵人上大罗天。

  霓裳一曲能精否,待向花中奏管弦。

  玉貌珊珊浅淡妆,佳人独倚石然旁。

  无情最是留情处,笑对春风看海棠。

  吟毕,忽闻竹呼曰:“雪香今日着魔道矣。”猛然回头,则见身卧几上,书灯如豆,半明不灭,始知方才所见,乃是一梦南柯。

  遂拨动银缸,寂坐片时,寻思曰:若是曲江所说,挂蕊能如梦中美人,我梅雪香不作大士供养,算是无情。又想道:梦里造境奇奇怪怪,何所不有,如所见的美人,漫说于今没有,只恐自古都无。早知有如此好梦,何不不醒更妙。今早到贳酒亭作诗,末二句云:“早知奇遇终成梦,悔不相逢总莫醒。”不谓已成谶语。时已漏滴三更,雪香遂解衣就寝,思续前梦,转侧一会,方才睡着。

  不多时,闻山寺晨钟而寤,因集古人句,作一绝云:云想衣裳花想容(李白),月斜楼上五更钟(李商隐)。

  洞房昨夜春风起(岑参),神女知来第几峰(张子容)。

  天色微明,披衣急起,呼鹤奴热水净面,启门出谓鹤奴曰:“太太若问起,说我到松相公家去了。早饭熟也休等我。”走到松家,松扉初启。苍头见雪香到,曰:“梅相公到快雪亭坐坐,我家相公尚未起来。”雪香遂独坐亭内。此亭系松书室,松题额曰”鹤栖处”,又取古句作对云:“云影乱铺地,涛声寒在空。”雪香在亭中想起幻梦,坐不住,起身在阶前闲步沉吟。松出呼曰:“雪香,好早惊人残梦。”雪香曰:“我梅雪香孤眠独宿,天明即起,不似人家在温柔乡,虽不老死,也几眠死。”松曰:“梦里鸳鸯本有乐境,雪香酸子,哪知其中滋味。”雪香曰:“你说梦里鸳鸯本有乐境,这何足为乐,我倒有个好梦,只伯你平生福薄,总未梦过一回。”松曰:“你有甚好梦?”雪香遂将梦告松。松曰:“你因曲江所说,动了兴头,乱想胡思,夜形诸梦,也是常事,但曲江之所言,终是假的。”雪香曰:“怎知是假?”松曰:“曲江见你说‘世无西子难夸美’,故把个假西子说你听听。”雪香曰:“不管是假是真,那销魂院我总要去一回。”少时,苍头呈早餐上,雪香无心饮食,偶然失箸。松笑曰:“雪香想到哪里去了?”雪香曰:“不知是何缘故,心中总委决不下。”松曰:“已往莫念,未来忽思,心自能定。”雪香曰:“我也未念已往,未思未来,方寸之中毫无着落。”松曰:“饭后,我同你郊外散散步。”

  雪香曰:“今日无心玩景。”饭毕略坐,别松归。

  第七段

  销魂院频驰意马延秋馆始遇情魔

  雪香归到索笑斋寂坐,甚是无聊。忽而云阴四合,积雨连绵,半月不止。所订往销魂院日期已过,雪香愈增惆怅。不觉又是修楔佳辰,雪香早起推窗,乍见阳乌煜烁,喜曰:“日光菩萨也有出世日子了。”急呼鹤奴,热水净面,走到松家。值松初启户出,雪香曰:“翠涛,今日好往销魂院去。”松曰:“雪香好性急,久雨初晴,路选泞泥,明日去吧。”雪香曰:“今日去甚好,一则修楔,一则赏花,岂不两得。”松曰:“俟吃早饭去。”雪香曰:“不须留连,同你去约山解谷。”松曰:“到快雪亭坐一刻。”雪香亦不肯坐。松笑曰:“又无火牌令箭,这等难缓。”遂同到竹家,竹请在种翠馆坐。

  雪香曰:“但去不须坐。”松谓竹曰:“雪香已如涸鲋稍缓,则将索于枯鱼之肆矣。山解谷你勿迁延。”竹口:“坐一刻,待我携金去。”雪香同松到种翠馆,馆有额云:“不可一日无。”旁列对云:“座中雅可延佳士,篱外何须问主人。”雪香同松坐到馆中。

  少时,仆人邛儿捧点心出。雪香曰:“请你相公快去。”竹遂携金数十同到柳家,正值柳外出,遂到泄春轩,坐以待之。

  雪香曰:“不知曲江几早回来?”问书童笛谱曰:“你可知你相公去向否?快与我寻回。”笛谱答以不知。又等一会,雪香心焦起来,松曰:“曲江不知几早方回,我们空等无益,明日再来吧。”竹谓笛谱曰:“你相公回时,你说我们明早定来,不要又向别处去了。”笛谱应诺,松、竹起身出门,雪香不得已也随走出,谓松、竹曰:“正好扬帆,却被石龙风打个回头,真是阻兴。”松曰:“明日也不迟。”行不数步,一头遇见柳至。雪香喜出望外,呼曰:“曲江,才在府上等你多时,你却向哪里去了,可同到销魂院去。”柳曰:“躲避了。请到舍早餐。”雪香曰:“早餐是不用了,曲江肯速去,则拜赐良多。”

  松曰:“雪香性急,速去吧。”柳再三强邀到家,雪香只是不肯。四人遂同往销魂院去。

  行路之间,雪香走得甚快,松笑谓柳曰:“曲江,前日一番言语,说得雪香意往神驰,你看脚步儿好快也。”竹曰:“雪香为人恬淡,前日于桃、李二妓毫不动情。这销魂院不过听得曲江说,尚未亲见,怎的意马心猿,竟如此锁不祝”松曰:“他还有个好梦相引。”竹曰:“你有甚好梦,说得听听。”雪香遂将前梦说得手舞足蹈。柳曰:“未遇美人,先征奇梦,雪香真是多情种子。”什曰:“雪香前说‘世无西子难夸美’,想是西子有灵,特来梦中一会。”松笑曰:“西子若在,已成千年老妪,不堪入目,雪香又何乐与老妪相对。”雪香曰:“偏你一张嘴,格外滑稽。”柳曰:“雪香梦中诗句,我欲步韵和成。”竹曰:“曲江先作,我也和之。”柳乃口占云:梦里曾逢绝世仙,销魂又在暮春天。

  招他红袖同修楔,好听清歌杂管弦。

  不喜浓妆喜淡妆,娇花羞对美人旁。

  桃红李白君都弃,专要降心看海棠。

  柳曰:“翠涛,你放心,这个美人颜色应与西于无殊,你去便见。”雪香曰:“但走无闲话,耽搁工夫。”又走一会,销魂院已离不远,雪香见门墙高峻,恍似梦中,心窃异之。及到门前,有小厮在门首伺候,柳谓之曰:“我们欲到院中赏春,你可到里面说一声儿。”小厮曰:“老爷们请到萃美堂坐。”四人遂到萃美堂。茶罢,即有五六粉头出。柳谓松曰:“都有殊色。”雪香曰:“尽是一般春色,有何殊色。”松曰:“雪香称为春色,想是已看中了意。自我看来,前日桃、李亦不弱。”

  雪香曰:“翠涛终是学问浅,古诗不云乎,春色恼人眠不得。”

  四人大笑,竹曰:“正恐那不恼人者,又不能眠耳。”柳谓诸妓曰:“你家延秋馆桂姊,欲求一见。”诸妓曰:“我等不知,当问我老知举。”少时,一老妓出,诸妓都入内去。老妓遍问四人高姓,乃曰:“我这里有十余个姑娘,不知老爷你看得上否?”柳曰:‘”这十余人不必看,但要到延秋馆耍子。”老妓曰:“这里没有什么延秋馆。”柳曰:“我知道了,你怕我们是粗俗人进去,不大稳便,且从老眼一观,俱是读书才子,决不以残花败柳一例,视汝家桂娘。且我去年曾来过一次,不必瞒我。”老妓见四人俱属斯文,因曰:“柳相公既来过这,到馆的事也是明白的。”柳谓竹曰:“烟花费拿来。”竹出金与老妓,老妓笑而纳之曰:“佳姑娘性躁,若是过于戏谑,恐得罪了老爷,先为告过。”柳曰:“这却放心。”雪香笑曰:“声价便自不同。”老妓命小厮导入延秋馆去。

  梅兰佳话·0·

  第八段

  梅如玉降心桂蕊桂月香留意梅君

  四人同到馆中,只见假山重迭,太湖玲珑。荼縻满架,海棠垂丝。雪香曰:“又是梦耶?”小厮呼曰:“有四位老爷来看桂姑娘。”说毕即去。少焉,一小鬟出,年约十三四,丰致婿然,笑迎曰:“相公,请到馆里坐,姑娘就出来相陪。”四人坐定,见上横一匾云:“小山招隐。”中挂一幅折挂图,画上题四语云:攀桂仰天高,幽香动玉宇。风前坠一枝,有谁怜折龋旁有款云:“月香主人写意。”两边蜡粉对联云:“有根堪托月,无命但随风。”旁亦落“月香”二字。雪香曰:“未睹玉貌,已见仙才,早令人魂飞一半。”竹曰:“特恐貌不敌才。”松曰:“何才之有,题画诗刚刚做了三句。”柳曰:“怎么只三句?”松曰:“首句是浣花老人所作,非三句而何!”雪香曰:“借句衍诗,这原无碍。”只见湘帘启处,小鬟拥佳蕊出。梳蝉翼鬓,着杏黄衫。六幅湘波,双钩微露。四人一见魂销,不觉俱立起身来,凝眸无语。好一会,柳谓雪香曰:“较梦中人何如?”雪香曰:“一样。”松曰:“久闻芳名,时深仰幕,今得一见,果然名下无虚。”桂曰:“蒲柳之姿,深沉苦海,每对雅人,自惭形秽。”雪香曰:“月香姊何不坐?”桂见雪香,绝世丰神,私忖曰:吾阅人多矣,如此郎君得未曾有。

  乃曰:“诸君未坐,贱妾焉敢就坐。”松笑曰:“一睹仙葩,竞连坐与未坐都忘记了。”于是一齐坐定。桂蕊详问姓字,柳手指而告之,且曰:“我去年曾睹芳容一次。”桂曰:“忘怀了。”小鬟捧茶出,雪香问:“叫什么名字?”桂曰:“此女名菊婢,今年十三岁了。”竹曰:“也还雅致。”雪香曰:“主人雅,婢子如何不雅!”松曰:“雅便雅,只是这朵花又不知被何人揉碎?”桂正色曰:“妾有冒昧之言,望君等垂听。自来烟花巷里,率多淫亵之词,妾不幸随此情狱,以致径渭难分,但和壁三献,犹是末雕之璞。一切淫亵语非所敢闻,愿君等见怜。”雪香曰:“一遇仙子,自觉俗念顿消,何敢以淫亵语渎卿清听。”松笑曰:“雪香何前踞而后恭也。”雪香曰:“今非昔比。”竹曰:“曲江所云,‘桃红李白君都弃,专要降心看海棠。’此语诚然。不独雪香降心,我亦降心矣。”桂问此二句何为而作,柳告以故。佳视雪香曰:“梅君眼孔甚高,如妾陋质那堪入目,乃桃李难逢,一顾而贱。圭独蒙垂青,真是有幸,有不幸。”雪香曰:“未与卿逢,梦魂来告。今日一见,恍若三生。”桂问:“梦中诗句尚记得否?”雪香遂念了一遍。佳日:“感君多情,先征幻梦,不揣固陋,欲作鹦鹉学语,未知可否?”雪香曰:“谨请教。”佳亦口占二绝云:末遇慈航普渡仙,杜鹃啼彻五更天。

  谁知司马情如海,梦里曾经抚素弦。

  每思烧烛照红妆,恨积还慵到砌旁。

  今日多情花下立,海棠遗爱比甘棠。

  松曰:“如此才貌双绝,我亦降心相从矣。”雪香曰:“此诗不似题画诗做了三句。”松大笑,柳曰:“以我昔日所闻,与去年所见月香姊,从未如此多情,不料一见雪香,便至降心乃尔。”松曰:“我有四句俚语,作一小赞。”乃云:降心偏对降心客,俊眼恰逢俊眼人。

  一样多情一样美,暗中格是有前因。

  雪香喜曰:“诚如兄言。”佳曰:“松君豪迈不羁,的是伟材。”竹曰:“月香姊八个字的月旦,道尽翠涛生平。请将我三人一一评之。”桂曰:“竹君温恭和蔼,柳君意态风流。”

  松曰:“待我评雪香是个多情才子,月香姊是个绝世佳人,这教做才子佳人信有之。”竹、柳大笑,挂面色微红,低头不语。

  雪香斜视月香,谓松曰:“翠涛总多嘴。”松曰:“我本多嘴,没有等月香姊评你一句,若是月香评你一句,则一经品题,便作佳士,今后成不得佳士了。月香姊,你再评他一评,也还不迟。”合坐大笑,桂亦婿然。

  少时,菊婢捧酒出,酒过数巡,柳曰:“哑酒吃得无味,待我行一酒令。”松曰:“且漫,都斟起来,满饮三杯,然后起令。”雪香曰:“阻他的令,先罚一杯。”松曰:“该罚。”

  遂酌巨觥欲饮,竹曰:“你是个酒中饿鬼,好便宜这一杯偏恕过你,不让你吃。”遂都斟齐,连饮三巡。杯到桂蕊,桂曰:“这急三枪来不得了。”松催起板来,桂曰:“让一杯。”松曰:“不能,古人有言,八年教让以来,而酒不与焉。”竹曰:“是哪部书上的?”松曰:“想当然耳。”合座大笑。松曰:“只管闲话,桂姊的酒还不吃!”桂立起,持酒向雪香云:“梅君借一杯。”雪香欲接,松隔住云:“雪香前日在桃、李筵上,千不吃,万不吃,今日偏要替人吃,好不怕羞。这酒是不能借的。”竹曰:“月香姊就吃这一杯。”挂曰:“松君好狠。”遂举杯欲饮。雪香曰:“酒冷了,换一杯吃。”柳曰:“雪香真是情深如海。”松曰:“雪香。

  越组代庖,该罚一杯。”雪香曰:“为庖人受罚,醉也甘心。”遂酌酒谓佳曰:“月香姊饮干,我的罚酒也吃干。”遂同一饮而荆松曰:“合卺杯无比爽快。”雪香及佳蕊皆有赧色。竹曰:“曲江,好起令了。”柳曰:“我以风花雪月四字起令,认定一字拈古诗一句,又要依次而行,如认定风字,开首说者,诗中风字第一;第二说者,诗中风字第二,如此可类推。”松曰:“如说风诗中,也不许犯花雪月三字。”雪香曰:“这个自然。”松曰:“还有句话,不论诗词歌赋。”竹曰:“这却不能。”桂曰:“让他些吧。”雪香曰:“起令是曲江,以后顺行,第二该我。”桂曰:“梅君下面是我。”松大笑曰:“雪香侥幸。”桂色发赤,曰:“我是无心语错。”竹曰:“我上面是月香姊。”松复笑,竹曰:“你不须笑,你还在我下面。”梅、柳亦大笑。桂曰:“不要搅场,又阻了令。”柳曰:“我说起,风吹柳花满店香。”松曰:“开口便错了,犯花字,该罚。”柳曰:“换一句风流三接令公香。”雪香曰:“风流之风,算不得风雨之风也,也该罚。”柳曰:“再换一句。”松曰:“吃了罚酒再换,以后说错了的都要先吃罚酒,然后换诗,不得任意更换,总不罚酒。”柳曰:“我姑受罚以警众”遂酌酒,一饮而尽,乃曰:“风飘万点正愁入。”雪香曰:“春风无那潇湘意。”桂曰:“日暖风恬种药时。”竹曰:“无那春风欲送行。”松曰:“纵然一夜风吹去。”柳曰:“待我再从花字说起。”松曰:“且慢,风字还有第六、第七未说,难得这个尾子,你便吃了他不成。若是说五言倒也恰好,你又说的七言,这两句定要说完。”柳曰:“图画省识春风面。”梅曰:“石鲸鳞甲动秋风。”松曰:“都说春风切于今光景,雪香偏说秋风该罚一杯。”雪香曰:“我说秋风该罚,你的‘纵然一夜风吹去’,非秋风而何?”松曰:“此是浑说,风何以知是秋风?”雪香曰:“下句‘芦花浅水’,不是秋景?”松语塞,竹曰:“切景不切景,这却不必罚酒。如说雪字,怎能切于今暮春。”柳曰:“山谷之言是也,翠涛、雪香俱不受罚。”雪香曰:“月香姊,请说花字。”挂曰:“花枝欲动春风寒。”柳曰:“月香,犯风字,罚一杯。”桂曰:“换一句。”柳曰:“先罚后换,有令在先。”桂饮一杯,曰:“花尘栏干春昼长。”

  竹曰:“桃花细逐杨花落。”松曰:“重花字,罚酒。”竹曰:“不犯别字,只重本字,如何罚酒?”松曰:“你的‘花字在第二,第六又有花字,占了别人地位,如何不该罚!”柳、梅俱齐声曰:“该罚!”竹饮一杯。松曰:“换来。”竹曰:“飞花送酒舞前檐。”松曰:“宜春花满不飞香。”柳曰:“问柳寻花到野亭。”梅曰:“长乐钟声花外荆”桂曰:“陶然共醉菊花杯。”竹曰:“已映洲前芦获花。”松曰:“该我起雪字令。”

  雪香曰:“诗来。”松曰:“雪晴云散北风寒。”柳曰:“你惯捉人的错,也该你错一回,犯风字,罚酒。”松曰:“我有半天没有吃酒,就吃一杯吧。”饮毕。柳曰:“换来。”松曰:“雪满山中高士卧。”顾柳曰:“又该你来。”柳曰:“白雪纷纷何所似。”松曰:“罚酒。”柳曰:“不错,如何罚酒。”

  松曰:“我先说不论诗词歌赋,尚且不能你这一句诗乎,词乎,歌乎,赋乎,出于何典?”柳曰:“出于谢太博。”松曰:“此是谢太傅问兄于胡儿语,非诗也,该罚不该罚?”桂曰:“柳君这一杯是要吃的。”柳饮毕,曰:“不是月香姊劝,这酒断乎不吃。”松曰:“换来。”柳曰:“我先的一句算是有雪无诗,就说个‘有雪无诗俗了人’吧。”雪香曰:“这倒换得恰切。”柳曰:“无多嘴,该的你了!”雪香曰:“长安雪后见归鸿。”桂曰:“一溪残雪掩柴扉。”竹曰:“杨花千里雪中行。”松曰:“犯花字,罚酒。”竹饮毕,换句云:“北人南去雪纷纷。”松曰:“清冷应连有雪山。”柳曰:“晚来风起花如雪。”竹曰:“犯风、花二字,该罚两杯。”柳曰:“罚酒总只一杯。”松曰:“曲江,你开口说风犯花字,换一句又把风流之风算风字,已该罚酒二杯,倒饶了你一杯,这一回两杯是要罚的。”桂曰:“也饶他一杯吧。”松曰:“看月香姊;分上,恕你。”柳饮毕,换云:“宙含西岭千秋雪。”松谓雪香曰:“该你起月字令。”雪香曰:“月明才上柳梢头。”松曰:“雪香也错,了一回,此系曲词,该罚酒。”雪香饮毕,换曰:“月隐高城钟漏希”桂曰:“二月黄鹏飞上林。”松曰:“月字假借,该罚酒。”雪香曰:“这却去得。”柳曰:“雪香,你先说我的风流之风,算不得风雨之风,难道月香姊的二月之月,偏算得日月之月,真是阿其所好。”松、竹大笑,雪香曰:“我替她说一句,’明月自来还自去’。”松曰:“越俎代庖也要受罚。”雪香及桂各饮一杯。松曰:“月香姊换一句来。”桂曰:“梅君已说过。”竹曰:“那算不得。”桂乃换句云:“江月何年初照人。”竹曰:“中天月色好谁看。”松曰:“今夜月明人尽望。”雪香曰:“翠涛,月字该在第四,怎也说到第三去了,该罚一杯。”松曰:“我正要吃酒。”饮毕,换云:“夜钟残月雁归声。”柳曰:“烟笼寒水月笼沙。”雪香曰:“竹影当窗乱月明。”桂曰:“想得故园今夜月。”松曰:“令毕了,大家吃个收令杯。”各饮毕。雪香曰:“已对倾国,还宜更赏名花。我们移筵到太湖石边,海棠花下,重新畅饮。”

  竹曰:“也要谢谢海棠,以毋忘好梦。”松曰:“雪香今日兴致较桃、李筵上,何啻霄壤。”遂撤筵向海棠花下而去。

  第九段

  咏牡丹句中有句赠海棠情外留情

  梅雪香等同到海棠花下,开筵畅饮。雪香起身,走到太湖石畔,见牡丹初开,谓桂蕊曰:“此株牡丹颜色甚丽。”桂起身视之曰:“这几日未到亭前,不觉牡丹也开了。梅君可作诗以赏之。”雪香曰:“不嫌污目,聊以应命。”桂蕊遂命菊婢拿文房四宝至。雪香乃拂风味,研龙宾,铺蚕茧,挥鼠须,立成一律云:白石栏干碧槛边,鼠姑花放暮春天。

  早承绿意三分重,细认红情一捻妍。

  倾国色应多富贵,沉香亭合对神仙。

  庸才那有清平调,愧向杨纪写锦笺。

  桂阅毕,笑曰:“君才思敏捷,情致缠绵,倒是青莲再世,只愧妄难比杨奴耳。”松呼曰:“雪香在太湖石边献丑。”桂遂将诗送’与松、竹、柳三人看,复同雪香入席坐定。柳曰:“雪香此诗深情若揭,名花倾国,两边俱到,不徒泛咏魏紫姚黄,妙绝,妙绝。”桂曰:“诸君若不吝教,请各作一首。”

  柳曰:“咏物写景,易托物,言情难。今日之情无如雪香最深,故其诗情景宛合,若一续之,便成狗尾续貂矣。”雪香曰:“兄等以我诗在前,不屑再作乎!簸之扬之,糠秕在前,庸何伤!”松曰:“宁为鸡口,勿为牛后。”雪香曰:“翠涛尖嘴刺人,吾当用牛刀割之。”合座大笑。竹曰:“月香姊与雪香一样情深,何不和他一首。”桂曰:“愧无柳絮之才,恐贻君等之笑。”松曰:“先和雪香梦中诗句,已见一斑,何不使我辈得窥全貌。”桂乃授笔立成一律。

  花多富贵妄多愁,每对花前转自羞。

  只羡三春增艳丽,谁怜一叶任飘流。

  仙葩定有前生福,弱质偏怀半世忧。

  何日与花分别去,延宾不上玩花楼。

  柳曰:“月香姊情词俱哀,令人不堪卒读。”竹曰:“月香之志亦大可悲已。”雪香闭目不语,泪落衫袖。松曰:“江州司马青衫湿,正今日之谓矣。”少时,桂曰:“今日君等为追欢寻乐而来,转因贱妾俚语,倒弄得不欢不乐,妄有素琴一张,聊献粗技,为君等抚之。”竹曰:“敬聆妙音。”佳乃焚宝鸭香,正襟危坐,横琴而抚。其词云:□仙葩之芳馥兮,托灵根于月府。花自艳夫广寒今,香还溢于玉宇。拂天风之淡荡兮,与霓裳而俱舞。任嫦娥之攀折今,供吴刚之修斧。何见弃于冰轮兮,辱泥涂于下土。虽清芬其独异兮,终凡葩以为伍。羞草木之争妍兮,将同归于朽腐。欲自出于尘寰今,问栽培而无主。彼往来之仙客兮,胡不援置于中圃。嗟秋华而冬荣兮,比莲心而更苦。

  柳曰:“我不知音,但觉其声铿锵可听。”松曰:“曲江听之,而未能知。我与雪香知之,而未能精。精此者其惟山谷乎。山谷你说说看。”竹曰:“如怨如慕,如泣如诉,较之孤鸾、寡鹄、别鹤、思归等曲,更觉凄恻。”桂曰:“此调不弹久矣。”柳曰:“既聆琴音,宜奏别调。琵琶箫管愿尽洗耳以听。”桂复横笛而吹,竹亦倚歌而和。柳曰:“峡谷的是妙人。”

  歌吹既毕,复各举杯畅饮。

  时日已西斜,不觉到午饭后时节了。柳曰:“翠涛等离此有十里之遥,趁早回吧。”于是起身撤筵。佳凄然顾雪香曰:“今日一,别,未知有缘再会否?”雪香曰:“如有机缘,亦未可逆料。”松曰:“昔人有云,‘便牵魂梦从今日,再会婵妈是何年。’早为雪香写照。”桂乃折海棠一枝赠雪香,口占一绝云:纵留君住不多时,手折名花赠一枝。

  非欲见花如见妾,愿君常记梦中诗。

  松笑曰:“月香姊未二句以纵为擒,真善于擒者矣。”竹曰:“我又得一诗题。”松曰:“何题?”竹曰:“赠海棠送别有感。”松笑曰:“题目甚佳。”柳曰:“山解谷何不作诗以纪之。”竹即口占一绝:未别难期别后缘,海棠持赠意缠绵。

  分明一样娇红色,纤手折来花更鲜。

  松笑曰:“如山谷言,海棠经月香一折,亦真侥幸。”雪香曰:“月香姊赠别以海棠,我无以为赠奈何?”柳曰:“赠以诗可也。”雪香遂成一律。

  从无萦绊到于今,此际情怀转莫禁。

  定是三生曾识面,因教一见遂铭心。

  怜卿意态真难拟,何日风流得再寻。

  珍重海棠持赠我,梦魂犹自绕花阴。

  松曰:“我亦作诗一首,以纪雪香与桂姊相慕之情。”

  果是销魂绝世姿,能令酸子亦情痴。芳容未睹心曾醉,幻梦先征事更奇。寂寞应怜苏简简,声名不羡李师师。

  镜湖春色堪留恋,无那王郎送别时。

  竹曰:“曲江,我辈得遇国色,亦是一时快事,恐今日一别,胜筵难再,我与你各作一诗,以记鸿爪雪泥可也。”柳曰:“雪香、翠涛俱有投赠,你我又安得寂然。”竹乃成一律云:销魂院里见婵娟,正是春逢上巳天。修补未尝非盛事,留情或恐是前缘。风飘片叶乡难定,愁锁双蛾我亦怜。

  却怪荼縻花架底,海棠只为一人妍。

  柳作一律云:

  去岁曾从院里行,而今两度见芳卿。花虽艳丽心常淡,境是繁花梦转清。但有道逢皆陌路,不曾容易动芳情。

  梅郎底事初相识,一见便同葵藿倾。

  桂曰:“君等珠玉,贱妾当□蔷薇露,时时捧读,以勿忘今日垂怜之意。区区微衷,本欲一一酬和,无如驹隙促人,恐碍君等行路。”柳曰:“日云暮矣。”松曰:“子其行乎?”

  竹曰:“好,对得敏捷。”桂蕊乃送四人出,与雪香洒泪而别。

  鸨儿谓挂曰:“往日的客,从未象这四人盘桓一天的。”桂曰:“他客正恐挥之不去,如今日尚虑挽之不留。”鸨儿曰:“接客要如此用情才好。”桂曰:“自有分别。”言毕,桂向延秋馆里而去。

  梅兰佳话·0·

  第十段

  松风欲合二姓好艾炙伪作两边书

  雪香自见桂蕊之后,坐想行思,情致无聊,饮食顿减,不言不笑。其母冷氏屡询其故,雪香低头不答。冷氏自语曰:“俗言‘男大须婚’,本是近人情语。近见吾儿,如玉寂然,若有所思,问之默然不答。得毋将欲遂琴瑟之乐,以致寤寐思服乎?但兰家自回郑州,彼此隔绝音问已十余年,未知彼家近况如何。先前与彼定亲,虽有币聘,却无媒的。吾想松、竹二子与吾儿最是相契,意欲央他为媒,到郑州兰家言及亲事,使吾儿早遂于飞,亦可了我向平之愿。只是他的父亲游西冷未归,奈何?”一日,松到梅家,雪香先出去了,冷氏遂命鹤奴请到内堂,告以雪香烟事,欲请松为媒,往郑州向兰家说。松曰:“雪香大事,伯母命侄往,侄敢不从命。”冷氏曰:“候伊父回否?”松曰:“不必候亦可。”冷氏曰:“待我择日请贤侄一往。”松应诺辞归。

  过了数日,忽报兰氏有书至。雪香命鹤奴请送书人到中堂坐,雪香问那人姓名,里闾。答云:“姓艾名炙,世居郑州,与兰氏邻。”雪香问兰氏近况,答云:“甚好。”雪香曰:“自家岳回郑州,家父曾托便人寄札问候,何竟无一回音。嗣后十余年音问隔绝,今见来书真非易事。”艾曰:“梅兄请急开缄,小弟立等回音。”雪香拆书视之,其略云:弟自回郑州,忽忽十余年矣。因无便鸿致稽修候,惆帐殊深。去年某月闻令郎已完婚某氏,致令小女空房,来龙何胜愤懑。回思从前两家定姻,本无煤约,安能历久不渝。因叹世事变更,大抵皆然,殊不足怪。今春幸托天缘,小女许嫁某氏,颇得快婿,屡欲致书问及悔盟之由,无奈道远无因。

  适际艾某访旧贵处,专修寸褚,致诸阁下,云云。

  梅雪香阅毕,笑曰:“甚矣!人不易知也。家父常言兰瘦翁迥异尘俗,今观所为,真庸夫俗子。”艾曰,”瘦翁闻兄已完姻,故另择婿,其过当归尊府。”雪香曰:“这是何曾的语,我家岂做此不近情理之事,彼奈何听无稽妄传,毫不加察,遂将女儿别字。”又谓之曰:“尚未于归否?”艾曰:“已嫁矣。”

  雪香扯书掷地,目瞪口呆。艾曰:“事已成矣,将如之何?兄请息怒,小弟立等回书。”雪香遂作书痛责之,艾得书辞去。

  雪香以告其母,冷氏怒曰:“彼说无媒妁不足为凭,教他还我定聘双股钗来。”遂召松至,告以故,且曰:“候伊父西泠归,到郑州与之论理。”松劝慰一会而去,于是请松郑州之行遂止,然而不知兰氏书之伪也。

  送书来人艾炙,本西泠人,诡言郑州耳。先是兰瘦翁改名贾遁翁,移家西泠,与艾炙居处不远,艾闻其女猗猗,才貌无双,欲为坦腹,托友人蒲某为媒。蒲某到瘦翁家,对瘦翁曰:“闻翁令援有林下风意,欲作个红线。”瘦翁曰:“小女已许字罗浮梅氏,无劳兄台费心。”蒲某闻已许字,遂不提出艾炙求婚,但问曰:“梅氏令坦曾过门否?”瘦翁曰:“定姻时小婿甫三四岁。自我迁居后,不通音问十有余年。小女年已及笄,将欲专人递书,去为女儿完姻了。”蒲曰:“想梅府公子定是快婿。”又略略闲叙而去,对艾炙曰:“事不谐矣。”遂将瘦翁之言悉以告艾,艾炙求婚之念亦息。然深慕猗猗才貌,终割不下。

  一日,忽想到梅家久无消息,此中有隙可寻,或者破彼婚姻成我秦晋,也是常事。且贾遁翁欲专人递书梅氏,我不如到罗浮一游,为彼寄书,于中取事,且可访查梅氏根柢,以便回报遁翁。

  主意定了,乃托言访旧罗浮,择日觅舟去。瘦翁闻之,谓艾曰:“我小婿家在罗浮,正欲专人寄书去,闻足下欲往彼处,烦带一札。”艾允诺,瘦翁修书附艾。艾归家,拆视之,书中历叙播迁改姓之由,且言定亲时无媒的,欲请媒完姻等语。艾悉其始末,乃曰:“贾遁翁原来姓兰,我今日才知哩。彼由罗浮迁郑州,是梅家晓得的。由郑州而楚泽,而湘南,方到西冷,梅氏一概不知。我今作伪书报梅,言兰氏女已嫁,谅梅纵然访问,不过向郑州去,决不得到西冷来。”遂作假书,至罗浮寄梅氏。雪香所视之札,乃艾炙伪作兰氏书也。艾自罗浮归,又将雪香回书拆视,复假作札以报兰瘦翁,大略言:屡次寄书郑州,从无回音,以为泄还忘远人之恒情。且定姻未有媒的,恐事有变迁,已娶某氏女为媳,令嫒请再相位云云。瘦翁曰:“不料梅瘤翁竞作此等事。”入告夫人池氏,夫人曰:“你我年已六旬,膝下只有一女,许字罗浮,道途甚远,吾方以为忧,今梅家既别娶,为女儿再向近处择婿可也,何必闷闷不乐。”

  瘦翁默然而吧。

  第十一段

  松翠涛为花乞命桂月香入庙焚香

  梅雪香自得兰氏伪书,心甚不乐,欲再为求凰计,且自忖曰:“昔日与兰氏定亲原系父母之命,无论妍媸亦听之而已。

  今兰氏已别字他人,我欲再说亲事,必须才貌双绝,这合卺杯决不与俗人共饮,虽我父母亦不能强我所不欲。前日见销魂院桂蕊,颇称我意,只是流落青楼,怎好告我父母,然如此美人,我终是割舍不下。欲再往院中一会,奈无数十金。欲再向山解谷说,又难启齿,真是天台刘阮再去无因。”自是雪香思念桂蕊之心愈挚。

  一日,闷坐无聊,独步郊外,因思此去销魂院不远,曷到彼处打探佳蕊消息。遂信步走到院前,小厮是认得的,笑迎曰:“梅老爷来了,请到里面。”雪香曰:“今有事羁身,不得到你院中,你家桂姑娘好否?”小厮曰:“桂姑娘自老爷们去后,病了些时,前日病略好了,遇着一位老爷,将言语调戏她,她抢白那老爷几句,那老爷恨恨而去,捏词告到县里。县太爷要羞辱桂姑娘,出了拘票,公差日日在院中要桂姑娘去。用了好些钱,买动公差,宽限十日,这两天差人才没有来。欲寻个门路,向太爷求情。一来没好门路,二来这太爷的情轻易不好求,恐怕十日限期已过,难免不出丑公堂哩!”雪香听完这话,肝胆俱裂,对小厮曰:“今日不到院中,改日来吧。”一路行时,且行且思,叹曰:我这样多情美人,忽遭凌辱,我梅雪香不能救她,如之何哉?又行一会,却想到这县令,系松老伯为大夫时所取门生,与翠涛兄有世谊,不如央翠涛关说,或者可以无恙。遂急走到松家,进快雪亭,松见雪香到,起身迎之曰:“雪香,今日何气象愁惨如此?”雪香告以桂蕊之事,松曰:“深可悯惜。”雪香曰:“翠涛,你何不救之?”松曰:“我何能救?”雪香曰:“你与县宰有世谊,若作书为花乞命,决无不允,只是怕你不肯援手耳。”松曰:“倘书去不允,奈何之?”雪香曰:“尽人事以听之。”松乃作书为桂蕊请,其略云:弟负性疏狂,原不以声色介意,但花月场中,偶然游戏,亦可娱目骋怀。前逢上巳,欲为寻春之举,而章台柳色,半属虚名。

  歌舞当筵,绝无当意。惟女校书桂某,丰致殊佳,可称群空翼北,遂与尽一日欢。刻下闻徐娘因事牵引,就鞠琴堂,将有月缺花残之恨。其一切颠末,自当效法治之,非弟所敢与闻。

  只念此辈苹花无力,只好随波。而葵藿有心,终思向日。偶苦海之沉沦,亦仁人所宜悯。明公泽及草木,局施格外思,使被得沾余惠也。昔钱穆父刺常州,宴客将笞一妓,妓哀请。钱云得座上欧阳永叔一词当贷汝,欧公为赋一闻,遂释之。弟虽非永叔,而公则今之穆父也,请为小词,为花请命。词曰:燕子楼头玩赏,莫愁湖里盘桓。缅想旧欢多少事,别愁先日难觅。

  底事令人惊也,当门忽听锄兰。杨柳轻怜雨重,海棠娇畏风寒。

  一片相思休不得,曲哀都附毫端。寄语河阳贤宰,莫教枝上花残。

  书上邑宰,宰复札云:“足下欲看河阳春色,弟当高立采幡,密护金铃,决不使花枝狼藉也。”自是邑宰召讼佳蕊者,谕以酒地花场,不可失足,而置桂蕊于不问,桂乃顿解愁肠,而究不知有松札为之关说也。

  一日,向紫姑庙烧香还愿,廊下坐有二客,宛似幕友。桂蕊从廓下过,二人正谈此事。其一曰:“若不是松翠涛讲情,那妓难免不出丑。”其一曰:“松翠涛书札写得甚好。”桂蕊停步,再欲听之,二人看见桂蕊淡妆素服,丰姿绝世,这凝眸不语;桂蕊见二人着意看己,也就走了。一时来看佳蕊者甚多,群相讶云:“不知是谁家女郎,如此美好。”皆因桂蕊不轻见客人,多不认得她故也。

  桂见观者甚众,急急烧香而去。回到延秋馆坐定,自思曰:“我只道前日的事是县主开思,今听那二人说,原来是松翠涛讲情。这松翠涛是今春上已来过的,其时同来者有梅雪香、竹山谷、柳曲江四人,俱属多情。惟梅郎用情独深,我所留意者只在梅郎,不意松翠涛乃有如此大思,若不图报,算不得我桂月香也。”遂将此事原由告知鸨儿,鸨儿亦喜。桂蕊曰:“前上巳时,是松、竹、梅、柳四人同来,谅松为我讲情,竹梅柳三人亦必与闻,得一个来问个明白也好。”遂谓小厮曰:“前上巳日来的松、竹、梅、柳四位老爷,你若看见一个,必须与我请进来。”小厮应诺而去,鸨儿也出去了。桂蕊叹曰:“似我红额薄命,流落青楼,终无了时。酒地花场,如坐针毡。前遇暴客遭其凌辱,不是松翠涛关说,几乎暴露公堂。久欲离此苦海,末得其人。前见梅雪香,才貌双绝,情致缠绵,便欲以身相托,但素昧生平,实难启齿。今项松翠涛大恩,亦当结草,我欲出谷迁乔,舍松、梅二人莫属也。但不知或松梅,果能如愿否?”寻思良久,泪落沾襟。菊婢劝解,番而罢。

  过了两日,梅雪香欲再探栓蕊消息,独到销魂院门首,小厮接着曰:“梅老爷请到里面。”雪香曰:“你家讼事已平息了?”小厮曰:“已平息了。”雪香曰:“桂姑娘好否?”小厮曰:“好哩!老爷请到院中。”雪香曰:“今日没有带得费金,怎好进去?”小厮曰:“是桂姑娘的意思,命我看见老爷,即请到里,而不消要得什么费哩!”雪香甚喜,遂随小厮向延秋馆去。

  第十二段

  桂月香作诗寓意梅如玉观鱼微吟

  梅雪香走到门首,小厮便走出去。雪香独进馆中,见桂蕊凭栏支颐,丰姿如故,而清减异常。桂蕊闻步履声,回视之,乃笑迎曰:“梅君怎轻易不来走走。”雪香曰:“我前几日曾到院前,遇见小厮,问月香姊近况。小肠说是病了些时,我已痛心,及说到构讼公堂,不觉肝胆俱碎。焦思良久,忽想到翠涛与邑宰有世谊,急到松家央翠涛作书关说,幸蒙翠涛慷慨,邑宰准情,方才放心。

  但我自付缘薄,难希再遇。今朝又到这门首访消问息,亦不过欲悉近况,稍慰鄙怀。至若重睹芳容,非所能及,不料小厮一见,即请到这里来,真是喜出望外。”桂蕊听毕,乃曰:“前日之事始以为县主恩,继而知为松君思,而不意思实自君出也。前感多情,今项大思妾何以为报?”言讫,倒身下拜,雪香答礼曰:“我梅雪香不过怜才耳,何恩之有。”拜毕,同到馆里坐定。桂蕊呼菊婢筛茶,菊婢捧茶出,桂蕊曰:“此婢是妾买的,不与院中相干,长大时妾决不许她接客。妾倘有出身日子,必带她离此地狱。”雪香曰:“此婢得月香姊接引,亦是大幸。”桂曰:“只是没人接引安哩!”雪香曰:“月香姊如此才貌,决不致久困风尘。”桂蕊长叹一声曰:“正不知此事何日才了也?”雪香默然良久,乃曰:“月香姊命小照接我进来,有何见教?”桂曰:“因闻松君为妾讲情,欲问个明白耳。”雪香曰:“月香姊近来容貌何竟清瘦乃尔?”桂曰:“自上巳与君一别,忽忽不乐,似构微疾,时重时轻。加以暴客凌辱,愈增烦闷,故致如此消瘦哩!”雪香曰:“从今以后,风波既定,姊宜放怀消遣,调养精神,勿过为烦愁,致使伤玉体。”桂曰:“此地非安乐窝,如何能放怀消遣”雪香曰:‘有道是随遇而安。”桂曰:“富贵贫贱皆可随遇,惟此烟花巷里决不能安。”雪香曰:“姊言亦是。”乃起身走到阶前,见那株海棠绿阴密茂,谓桂曰:“我从前来时,海棠盛开,于今满枝翠叶,虽则豫茂,无复旧时娇态矣。”桂曰:“物犹如此,人何以堪。聊口占二绝,以寄意。”娇容无复旧胭脂,花易飘零君未知。

  寄语惜花花下客,看花须及盛开时。

  一枝无主自芬芳,雨打风摧最可伤。

  花落花开人不管,闲愁吩咐与东皇。

  雪香曰:“月香姊生未逢辰,致令一派杜鹃声,都向诗中吟出,未必非东皇之过。可惜我梅雪香。。。”却说雪香说到此句,忽禁声不语。少时,复曰:“前日已闻高吟,今日复聆妙句。月香姊真不愧女中博士,但犹只见一斑,未窥全豹。责将平日所作一并示教,使我顿开茅塞。”桂曰:“拙句非不甚多,只是率尔操觚,毫不经意,大半附诸祝融。略存近作数首,亦属烬余,君若不嫌污目,妾愿献丑。”佳蕊乃启箧笥,将草稿数纸附雪香阅,中有七古一篇云:桃叶桃根春未晓,三更血泣子规鸟。欲传幽恨起毫端,笔大如椽传不了。妾家本住鹫峰颠,生长红闺记少年。拟共天孙弄机抒,还招月姊斗婵娟。腻粉轻翻碧桃涨,盈盈十五花初放。可怜阿母惜如珍,一颗明珠擎掌上。有时绿绮奏良辰,有时丹青写丽春。织锦文怜苏氏女,簪花格学魏夫人。多少蹇修双壁请,东床未定红丝聘。狂风骤雨迫萧条,始信红颜真薄命。一朝飘泊溷香埃,子夜歌残心已灰。池边怕看鸳鸯鸟,座上惭衔琥珀杯。车马盈门求燕好,输金竞买红儿笑。莫愁却是带愁来,菊瘦兰悲天亦悼。缠头姊妹尽花团,斜眸低声唤小官。我本名园清洁侣,琼枝珍重伤栏干。

  绿悭失足烟花队,哪肯留情还献媚。歌扇舞衫依尽抛,生平不惯筝琶事。

  相加有意结丝桐,抱恨低头颊靥红。空间巫阳求暮雨,岂随桃李笑春风。不料当门留劲草,娇花偏惹狂蜂恼。势将锄尽株与根,剩叶残枝都莫保。天地于人泽本宽,彩旗轻扬一枝安。

  终嫌苦海波涛恶,九曲肠回片刻难。讽飒悲风呜铁马,三更鸦噪银灯地。无声冷露湿中庭,不语文颐海棠下。愁怀寄月月无愁,顾兔偏来燕子楼。推出余晖闭闭户,残花怕对素娥羞。孤衾无奈眠孤鹤,只说黑甜乡里乐。魂梦伤心似醒时,鲛珠暗向枕边落。欲寻归结寄余生,都是悠悠陌路情。人孰真心怜简简,我从何处唤卿卿。春来乍见司花王,眼底伊人心暗许。弄玉虽居引风台,萧郎无意吹萧侣。君不见文姬十八拍,声寒苦调凄音泪。黠斑阿瞒不惜黄金贵,赎得蛾眉返汉关。君不见朝云义气千钧重,甘与髯苏晨夕共。一旦香消玉永埋,坡公犹悼梨花梦。吁嗟乎!出出泉水人争鄙,敢望鹿车挽归里。但抱绸食视昴参,残脂宿粉甘心死。吁磋乎!思君难置更欷域,君本多情岂弃予。杯水早须怜涸鲋,莫从肆上索枯鱼。

  雪香曰:“月香姊所谓‘眼底伊人心暗许’,正属何人?”

  桂曰:“梅君你试猜之。”雪香曰:“姊阅人多矣,教我从何处猜?”桂曰:“我这里人原无多,如尚异庸俗稍知风雅者,无论也。其有英姿飒爽,襟怀洒落者,不过两三人。至若丰神秀逸,情致缠绵,既见令人幕,未见令人思者,则一人而已,有何难猜!”雪香曰:“我实猜不着。”桂曰:“只恐君已猜着,但不肯言耳。”雪香曰:“非也,本来未猜着是何人。”说梅兰佳话·0·毕走向太湖石畔,临池观鱼。桂见雪香临池,因口占一绝以晓之。

  盈盈一水净无尘,浪定光合宝镜新。

  莫向池中猜幻影,自家且看自家身。

  雪香曰:“月香姊,你看这池中游鱼甚乐。”桂曰:“乐鱼之乐者,亦当忧鱼之忧。”雪香笑曰:“鱼有何忧?”遂离池畔到阶前缓步微吟。桂蕊细听之,乃诗一首,诗云:掉尾扬鳞得自娱,小池清浅亦江湖。

  剧怜涸鲋思杯水,惭愧思波一滴无。

  末一句,雪香接吟数次。佳曰:“梅君有诗,曷大声一吟,使妾洗耳。”雪香曰:“非作诗也,有所触耳。”佳曰:“梅郎请到里面坐。”二人遂复至馆中坐定。桂曰:“妾已逢君两度,尚未悉君家事,敢问君家有多少人?”雪香曰:“惜无花萼联辉,犹幸椿萱并茂,此外则书童鹤奴而已。”桂曰:“君家严想必家规甚严,今日到此亦非易事。”雪香曰:“这却无妨。”桂曰:“君既视为无妨,妄又不能不以正言相告,凡是花街柳巷,最易惑人。似我桂月香的只伯少有,君尤宜自重,勿致失足。”雪香曰:“我视月香姊如天上仙姝,故尔心折,其余没一个得到我眼中,何能惑我!”桂曰:“君高着眼孔,妾已素知,只是尤宜谨慎。”雪香曰:“金玉之言敢不铭心。”

  桂曰:“君已谐琴瑟否?”雪香摇头无语。桂曰:“夫人是哪家?”雪香曰:“尚未。”桂曰:“以君才貌,定有名媛相偶。”雪香曰:“佳人难得,有如姊者则生平愿足。”桂曰:“贱妾何足挂齿。”忽雨势欲来,雪香辞去,桂留饮酒,雪香恐雨至难行,各怅然而别。

  第十三段

  桂蕊欲作幻想诗松竹齐到销魂院

  桂蕊自梅雪香去后,伤感不已,乃曰:想我流落青楼已三四载,久欲离此苦海,未得可依之人。前见梅郎风流蕴藉,便觉动心。而梅郎所赠诗句,更自缠绵恺恻,望而知为多情种子。

  近日用祸,将有累卵之危。梅郎以一日之知,急为援手,则不惟多情,亦且仗义。我欲托以终身,非彼莫属。但从前初遇,彼有眷恋之心,见于言词诗句。今日我将言词诗句引动他,却又漠然不闻,是何缘故。哦!我知之矣。彼有父母在,凡事不能自主,故恐我认真说出,难以应允,只好佯做不悟,这也难怪。听其观鱼微吟曰:“堪怜涸鲋思杯水,惭愧思波一滴无”。

  亦可以见其心矣。只是我欲相依之人,既百不得一。幸得其人,又为时势所阻,似此度日如年,何时方有见天日子。想到此处,不觉泪落。忽闻鸨儿至,遂拭干泪眼。鸨儿曰:“前日那姓松的,为你关说,可问那姓梅的否?”桂曰:“已问明白了。”

  鸨儿曰:“他如何说?”桂蕊遂将雪香之言大略说了一遍。鸨儿曰:“原来是那姓梅的意见,那个后生倒也可爱哩。”说罢就出去了。

  过了两日,桂蕊闷坐无聊,总思念雪香不置,曰:“天下没第二个梅郎,俟他再来时,定要他委曲求全,渡我上岸,不致久于沉沦,但他前日去时,未曾嘱咐他再来,不知他还来否?于是坐亦梅郎,行亦梅郎。万虑千思,神情困倦,乃隐几而卧,忽见梅雪香入,甚喜,起身迎之。雪香曰:“自前日与月香姊一别,刻不能忘,想到月香姊七言古诗,已知留意于我,因而百计千方,思救姊出此烟花巷。幸天从人愿,一谋即成,今日特来接你,快快同我去。”桂曰:“君有父母,恐不能相容。”雪香曰:“我已告我二亲,二亲甚喜,故敢如此行事。”

  桂曰:“院中鸨儿视我为奇货可居,彼岂肯容易听我去。”雪香曰:“鸨儿亦情愿哩!”桂喜动颜色,遂同雪香出院。桂问曰:“有轿否?”雪香曰:“此去不多远,步行可也。”桂曰:“前闻君家离此有十里之遥,何云不多远?”雪香曰:“不是接你到家,乃另有一个处所。”桂曰:“既是君的父母甚喜易不使我到家中拜见姑舅,另在一个处所,‘殊觉未安。”雪香曰:“不过暂住两日,即搬回去。”桂乃同走,果不多远就到了。桂见屋宇虽不壮丽,却甚清雅,喜曰:“我桂月香,今日方离苦热场中,到此清凉地面。”少时,一美人出,丰姿绝世。

  桂惊讶良久,自忖曰:“不料世间更有如此美人,使我桂月香对之,犹觉形秽。顾问雪香为谁?”雪香笑曰:“拙荆也。”

  桂乃倒身下拜,曰:“而今而后得侍夫人晨夕,生平之愿足矣。”那美人扶起,笑曰:“桂娘有如此美貌,怪不得我梅郎朝夕思念的。我今一见也生怜爱哩!”桂曰:“夫人过誉,贱妾愈觉羞惭。”遂谓雪香曰:“先来时,走得匆忙,竟忘记唤菊婢同走,待去唤来。”雪香曰:“甚好!”桂到院中唤菊婢,婢闻唤,应曰:“姑娘何事?”佳闻菊婢声,一惊而悟,乃是一梦,叹曰:“方才竟是梦耶!莫非我与梅郎有缘,故梦为之兆耶!哎,梦中境何足为凭,亦不过由幻想所致耳。”谓菊婢曰:“去拿笔墨来。”菊婢捧四宝至,桂乃拟作幻想诗一首,恰作四句,梅雪香与松、竹、柳三人齐至。梅呼曰:“月香姊,在做甚么?”桂曰:“又是梦耶!”定睛视之,见松至,乃跪拜云:“前项大思,妾何以为报?”松答礼云:“功宜归之雪香,我何力之有,譬如济人,必赖舟子荡舟,然后可乘风破浪;譬如疗疾,必待医士证脉,然后可投药除府。我不过风耳,药耳。雪香则舟子也,医士也。渡水者酬舟子,不必酬风;疾愈者谢医士,不必谢药。”雪香曰:“翠涛何如此说,自我看来,舟不遇风,舟于亦不胜其劳;疾不得药,医士无从施其技。功还是归你的是。”桂曰:“俱是恩人,均当图报。”松笑曰:“月香姊报雪香则可,我松翠涛决不望报。”桂曰:“妾正思念君等,欲图一晤,不意君等如此齐心,偕来敝馆,真是喜出望外。”雪香曰:“我今早到翠涛家,将前日来此情由,告知翠涛。遂一同到山解谷家,不意曲江已先在那里,我把前事告知,却都要问讯月香姊近况,故尔同来。”桂曰:“真是感谢不荆”竹曰:“我前不知月香姊遇此暴客,今闻雪香言,犹觉侧然。”柳曰:“翠涛前日寄札县公,应该摆布那人一番才好。”桂曰:“是妾命薄也,难怪那人。既落污泥之中,欲禁人不践踏,亦势之所难耳。”松曰:“月香姊如此大度,尤足令人钦服。”桂曰:“松君过誉,不胜自愧。”谓毕,入内命菊婢办理酒肴。

  雪香见临窗桌上,有文房四宝,近前视之,乃桂蕊欲作幻想诗,才得四句。雪香谓松、竹、柳曰:“月香姊原来方作幻想诗,只有四句,却被我等阻兴,待她出来,我与她联句,凑成一首。”松笑曰:“雪香,你与她联不得的。”梅问:“何故?”松曰:“月香姊心花怒发,亦且诗中有眼,你若与她联时,只恐你困在核心。”竹、柳俱为笑倒。雪香曰:“一张滑稽嘴,当置之拔舌地狱中。”松曰:“我松翠涛的舌,阎罗老子怎敢拔。但我所畏者,倒有一人,只尚不知其姓名耳。”柳曰:“何人?”松曰:“雪香的拙荆。”竹、柳复大笑,松又曰:“彼不徒拔我舌,更拔我本,然彼虽拔我本,我亦必塞其源。”竹、柳笑声不能止。柳曰:“何异想天开乃尔。”雪香曰:“翠涛一片犬吠声,山解谷、曲江听之怎不洗耳。”竹曰:“月香不在这里,索兴言之无碍,若出来时,此等过于识谐语,宜检点些。”松曰:“那个自然。”四人默然而坐。

  第十四段

  索诗源论可生风行酒令情深怀古

  桂蕊料理酒食,出曰:“暂时失陪,君等何竟默坐?”柳曰:“欲将姊幻想诗联成一首耳。”桂曰:“偶尔簪笔,何敢与君等联吟,致令珉玉错杂。”竹曰:“咏物有情景可写,怀古有事实可稽,俱可联吟,惟这幻想诗是境凭心造。人之境遇不同,即落想亦异,若一联吟,必致大宫、细商杂凄不类,不如月香姊将那四句续成一首,我等亦各作一首之为愈也。”松曰:“山解谷之言极是。”遂请桂蕊将前四句续成。其诗云:堪怜好梦随流水,幻想挥毫聊复尔。

  意蕊香缘拔地清,心花色为游仙紫。

  身离苦海波浪中,人在广寒宫阙里。

  飒爽秋风不惹愁,团栾冰魄常无死。

  三更共话有天孙,一笑相迎来月姊。

  碧汉抛梭织锦云,丹霄挟瑟分宫征。

  浓妆界服彩霞精,适口珍羞文凤髓。

  待字飞琼遇阮郎,重生弄玉逢萧史。

  何庸泣别到双星,但得合欢传二美。

  棋局哪知千万年,绵绵元绝情如此。

  竹曰:“月香姊虽是幻想,却句句为自己写照,如所谓‘飞琼遇阮郎,弄玉逢萧史’,这却不难。”柳曰:“我等亦各作一首吧。”雪香曰:“翠涛先作。”松乃援笔立成一首。

  受爵秦帝廷,话旧陶唐牖。

  横担驾海梁,伸出摩天手。

  长啸谷应声,纵谈云入口。

  跃身作龙飞,盟心与鹤友。

  泉石傲黄金,榆钱沽白酒。

  一醉千百年,卓哉苍髯叟。

  桂曰:“松君诗有奇气,真豪杰之士也。”雪香曰:“一醉千百年,不过长作酒鬼耳,有何奇处?”松曰:“酸于当是酷鬼。”柳曰:“翠涛、雪香往往机锋相对,令人解颐,亦是我辈快事。”竹曰:“我俚句已成,终觉想头不幻。”共视之,其诗云:涓川千亩人诗囊,明月好风相扶将。

  苦热炎蒸夏日长,南薰在包座中凉。

  佳人日幕倚栏旁,一笑相逢并鼓簧。

  玉银萧列两厢,吹丝弹竹杂宫商。

  裂石穿云声飞扬,千霄引手招凤凰。

  湘纪对我解愁肠,不洒斑斑泪几行。

  柳曰:“如‘佳人一笑并鼓簧’,‘千霄引手招凤凰’、‘湘奴对我解愁肠’等语,真是幻想,何云不幻?”竹曰:“曲江,请教你的看看。”柳曰:“我不过随笔涂鸦耳,何足言诗?”松曰:“曲江恭而无礼,则劳直爽些。”柳乃以诗与之。诗云:年年长此对春风,花里寻芳喜幻逢。

  少妇凝妆情宛转,小蛮低舞态玲珑。

  知心又到灵和殿,话旧重来靖节翁。

  但愿身为千万缕,长堤一一系离骢。

  竹曰:“少妇留情,小蛮低舞,真是人生难得之事。如此着想,已觉其幻。至若灵和殿已丘墟,陶靖节已羽化。曰‘又到’,曰‘重来’,恰是幻中情境,一结欲系尽离骢,使天下无别离。二结更是幻中之幻。”曲江殆欲口吐白凤,何谓信笔徐鸦?”松曰:“曲江作幻情诗,亦自风流乃尔,雪香你的诗哩?”雪香云:“请看。”一醉罗浮总不醒,美人常在花间等。

  地老天荒万里寒,乡住温柔寝未阑。珊瑚枕上留香梦,扶起多情倚画栋。

  朝为寿阳饰晓妆,暮教西子舞霓裳。裁冰偶过大庾岭,月明更抱嫦娥影。

  柳曰:“雪香亦是自为写照,与月香姊遇阮郎,逢萧史之句,可谓心心相樱”竹曰:“雪香此诗颇近髯苏。”柳曰:“雪香大约以韩苏为宗,故气象适肖。”雪香曰:“我不过随兴挥毫,并未宗哪一家。”柳曰:“我正有疑怀,今可决于诸公。”松曰:“有何疑处?”柳曰:“敢问诗当以哪一家为宗?”雪香曰:“何必拘拘以一家为宗学焉,而得其性之所近可耳。”松曰:“雪香之言是也。李杜超迈,韩苏排□,王孟清真,郊岛瘦劲,温李冬郎芬芳恺恻,香山、诚斋,坦率乐易,皆可作后人津梁。无分中晚,无论唐宋,兼而学之,适符所性,便能自成一家。至若黄山谷之艰僻,王荆公之倔强,坏人笔气等之,自曾以下可耳。柳曰:“我诵古人诗,皆有快心之处,是以难决去龋今闻翠涛言,便释然矣。究之作诗,当以何者为主?”松曰:“专主性情,有性情而后,格律随之,辞藻附之,斯不致有肉无骨。”柳曰:“然则兼学古大家,可能兼长否?”竹曰:“是又不然,翠涛所云,兼而学之,欲广识力,充才气耳。所云适符乎性,即不必兼长之意。杜甫长于言情,太白不能也。永叔长于言情,子瞻不能也。自古皆然,又何庸兼长为哉。”桂曰:“青莲少排律,少陵少绝句,昌黎少近体,亦是不能兼长之故。古人能弃其所短,而愈见所长,正不必为东施效颦也。”柳曰:“顿开茅塞,畅快!畅快!”少时,菊奴捧酒肴出,酒过数巡,竹曰:“从前是曲江起令,今日我也起一令看。”柳曰:“甚妙!但以何为令?”竹曰:“将园中所有之花,先认定一样,即说施经二句联合,更咏古诗一句为证。”松曰:“古诗亦要明露花名,不用隐语。”雪香曰:“原要如此。”柳曰:“山解谷,你先说。”竹曰:“我认了海棠。”

  松曰:“《诗经》哩?”竹曰:“至于南海,蔽芾甘棠。”雪香曰:“诗来。”竹曰:“轻把环儿比海棠。”松曰:“我认了牡丹,驾彼四壮,颜如握丹。”竹曰:“诗来。”松曰:“百花丛里看擒王。”竹曰:“罚酒。”松曰:“如何罚酒”竹曰:“不用隐语,是谁说来?”雪香曰:“真是作法自毙。”菊婢在旁曰:“何不云,堪笑牡丹如斗大。”雪香曰:“此婢甚可人意。”柳曰:“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。婢尚如此风雅,月香姊更不待言。”桂曰:“此婢亦何足挂齿。”竹曰:“翠涛,你的罚酒还不吃。”松遂一饮而荆竹曰:“诗来。”松曰:“菊婢已说过了。”雪香曰:“那算不得。”松曰:“牡丹经雨泣残阳。”顾柳曰:“曲江,该你。”柳曰:“我认了玉兰,金玉其相,芝兰之交。”松曰:“该罚。”柳曰:“怎样该罚?”松曰:“我与山谷都是末一字,你用第二字,如何不该罚!”

  桂曰:“这却无防。”雪香曰:“翠涛让他些。”松曰:“饶你吧。诗来。”柳曰:“幽兰香送玉人来。”松曰:“这便要罚。”

  柳曰:“不似你作隐语,如何罚酒?”松曰:“玉兰二字拆开了。”柳曰:“拆开较难,你每所说海棠、牡丹可有拆开诗句否?我为其难,怎倒受罚?”雪香曰:“圣人云,‘吾从众’。

  曲江违众,该罚。”柳曰:“这倒说得是,饮一杯吧。”饮毕,松曰:“更一句。”柳曰:“皓月清霜映玉兰。”佳曰:“该梅君说。”雪香曰:“我认了夜合花,岂不夙夜,天作之合。”

  柳曰:“诗来。”雪香曰:“夜合花前人尽辟。”桂曰:“该我了,我认了金凤花,勿金玉尔音,凤凰于飞。”柳曰:“罚酒,都是四字,月香却说五字,该罚不该罚?”雪香曰:“《诗经》原有五字,这却无妨,且让这一杯吧。月香姊诗来。”桂曰:“凤仙花开出女儿花。”松曰:“这倒要罚,曲江两个字面都有,因拆开了尚且受罚,月香姊只有一个字面,决不能恕这一杯的。”柳曰:“翠涛之言是也。”雪香曰:“月香姊吃这一杯。”桂饮毕。竹曰:“更一句。”桂曰:“指头金凤弹流水。”松曰:“令毕了,大家满饮三杯,收令。”饮毕。

  柳曰:“把酒赋诗,自是我辈快事。我欲作怀古诗,俱切美人,限乖、孩钗、谐、埋韵,八句各指一件,关合一美人、二曲牌、三花、四鸟、五药名、六音律、七地名、八古人,各作一首,以浮太白。诸君以为何如?”松曰:“限韵作诗,缚人才气,又限以险韵尤难稳悦。况八句各指一件,纵尽态极妍,终是小家技量,难入大雅之室。”挂曰:“曲江既有此意,偶一为之,似亦无伤雅道。”松曰:“曲江,你请先作。”柳乃作一首云:织女佳期信不乖,鹊桥仙本是仙海时开菱镜新梳髻,为整鸳衾任堕钗。

  手握牵牛心暂慰,琴弹别鹤愿难谐。

  昆明池畔沉灰尽,应与张骞石共埋。

  松曰:“用鹊桥仙曲牌,关合织女甚佳。”竹曰:“用牵牛药名亦妙。”松曰:“曲江怀织女,我就怀绿珠吧。”

  绿珠底事命途乖,上小楼难保骨海

  夜合欢空当日梦,子规啼断旧时钗。

  香含豆蔻心犹在,泪染琵琶韵未谐。

  若有魂归金谷里,石郎稍伴叹沉埋。

  柳曰:“翠涛用上小楼曲牌,映合绿珠坠楼事,亦雅切。”

  梅兰佳话·0·

  竹曰:“我怀西子。”

  漫道西施妙舞乖,醉酒春处放形海

  床前笑倚英蓉帐,枕畔慵簪玉燕钗。

  兰麝香蕉招蝶慕,笙萧响彻与歌谐。

  浣纱津里人谁识,不遇吴王便永埋。

  雪香曰:“山解谷收句反跌,令西子而在,亦当首肯,真是善于论古。”松曰:“雪香,你只管说,你的诗哩?”雪香曰:“我怀着秦弄玉。”

  萧吹秦女岂音乖,步步娇难禁弱海

  裙绕金莲平贴地,车乘彩凤俯遗钗。

  珊瑚枕上常相伴,琴瑟人间已允谐。

  我愿蓝田获双壁,早随雍伯玉同埋。

  松曰:“雪香押埋字,用蓝田种玉事。恶字好用,颇见匠心。”柳曰:“雪香已失兰家婚姻,此时求凰甚急,一结更道出自己心思,不徒怀古而已。”竹曰:“月香姊,你也作一首着。”月香曰:“此等诗拘文牵义,亦是大难,妾怎敢与君等抗衡词坛。”松曰:“月香姊又谦起来,真是赘瘤。”月香曰:“我怀哪一个是。”沉思一会,曰:“就是崔莺莺吧。”其诗云:双文盼到好音乖,独绕红楼借瘦海赠芍原羞轻玉体,画眉无奈拂金钗。

  红娘寄语芳情动,绿纺知音素愿谐。

  一去长亭人未返,张郎何忍听香埋。

  雪香见诗,闭目不语。松曰:“用红娘药名,恰是本地风光。妙绝,妙绝。”竹曰:“月香姊,此诗必有所指,不徒泛咏崔娘。”栓曰:“本无心而作。”柳曰:“如’赠芍原羞轻玉体’之句,亦是占身分处。”松曰:“雪香装模作样,是何缘故?”雪香曰:“偶尔困倦。”松曰:“我们再酣饮一回。”

  于是复赌拳索战,尽兴而罢。

  彻筵后,又纵谈多时,日已西斜,四人辞去。桂曰:“倘蒙不弃,愿时聆清诲。”松曰:“不日必来。”桂曰:“松君大思刻铭肺腑,无以为报奈何?”松曰:“此事何足挂齿,以后再也休提。”遂散去。